
【晓荷·情】离婚 (小说)
一
悔恨在她心里泛起,沉沉浮浮,像海面的泡沫,越聚越多。对面的男人在喝汤,声音越来越响,像猪在吃潲,她皱了皱眉头,胃在翻腾。她有个怪毛病,看到别人剔牙,抠鼻子,但凡他们和嘴、鼻有关的动作,她就恶心,胃就像被拧住一样,现在,她就是这样。
“今天的汤,我熬了三个小时,味道都出来了,你尝尝。”
他边说边打饱嗝,那气体出自胃里,通过口腔,停在空气中,她的胃,又忍不住翻腾。
她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她从医学院毕业后,在一家三甲医院做实习医生。在消化内科轮科时,带教老师手上有个肠癌晚期的病人,每天拉出的屎臭哄哄,能要人半条命。带教老师是个更年期女人,性格古怪,非得要每个实习生去观察那大便的性状,轮到她时,她连胆水都吐了出来。老师冷冷地说:“没用的东面。”
从那之后,她不能看见大便,不能听别人打嗝,不能看见别人牙齿上有菜叶,如果不小心触犯了,她的胃就像被人擂了一拳。
不幸,这个老公,什么都犯了。他当她的面打屁,打响嗝,吃了西瓜的籽不扔到垃圾桶,非得放到桌上,有时候,她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拧进抽水马桶里。
当初不该结婚的。她想。
这婚,当初就结得糊涂。那年她32岁了,在婚恋市场,就像菜市场里下午还未卖出的大白菜一样,要降价处理。她的母亲日夜心焦,七大姑八大姨们,也找到了新的任务,每日不是在她母亲面前,描绘她的晚景如何凄凉,就是给她介绍一些歪瓜裂枣。
做这些事情,能使她们暂时忘了自身的不幸。她们中,有儿女不孝的,有老公出轨的,有被家暴的,可有了她的32岁未婚来对比,她们的不幸,似乎冲淡了许多。所以,她们热衷于谈论她,给她介绍各类男朋友。
受够了她们的惊扰,她便接受了比她大三岁的他,他在医院做后勤,每天背个电工包,在各个临床科室留连,修电路,装电脑,哪里喊就往哪里跑。
有一回,一个晚期肺癌的病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治了几天,依然奄奄一息。病人的儿子,看着钱数每天成倍向上翻滚,自己的老爹依然不死不活,心里便有了嫌隙,当天护士去催款,那人便拿把刀在科室砍人。那天正好她值班,那男人一把扼住她的咽喉,一边拿刀在空中比划,一边大叫大嚷:“要死一起死。”
她被掐得气都喘不过来,脸色渐渐的由红润转乌青,似乎要不行了。
危急关头,正在科室里修电脑的他,趁歹徒分神之际,一把掐住对方手腕,将她救了下来。歹徒红了眼,扑到他身上一顿乱扎,差点扎到了脾脏。住了半个月,才出院。
有了这次英雄救美,她似乎随时都能发现他的身影,她回家的路上,她来上晚班的时候,总能看到他。
有一次,她走上前去,说:“你在等我吗?”
他的脸涨得通红,本能想要拒绝,看着她那水汪汪的眼睛,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在拒绝了一个医学博士的秃头男人之后,她接受了他,相比之下,他五官端正,肩宽臂长,不秃头不油头,不戴眼镜不戴串珠,不喝枸杞养生,比起那些油腻男好了不知多少倍。
当她带他回家见家长时,又掀起了另一场轩然大波。口口声声说“只要女婿是个男人就行”的妈妈,突然之间就反了悔。嫌他高中毕业,嫌他是个临时工,嫌他每月只赚3000块,比起她那医学博士的女儿,这个男人无疑逊色太多。
已经被相亲弄得精疲力竭的她,还是迅速下嫁于他。
结婚那天的不堪,她就更不想提。新娘这边高朋满座,一堆医学博士、硕士,许多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功成名就,围着桌子转的,都是论文,影响因子等话题。新郎那边,只有可怜的一桌人,都是他五湖四海的战友赶来助兴。他的家人没来一个。他家住在瑶山深处,光走出寨子来坐车,都要耗上七八天,一路上,人影全无,遇上狼都有可能。他给她说,老家来人,太折腾,要不算了。
算了就算了,她也没做好给另一个老太婆叫“妈妈”的准备。
她的朋友们吃完饭,草草走光,他们不是要做研究,就是有手术等着,来参加她的婚礼,已是百忙之中地抽出一点空,给了主人莫大的面子。
他的朋友们正喝到兴头上,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招呼嫂子也来喝。嫂子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回酒店了,剩下新郎继续和他们拼酒。
这场酒喝到什么时候,她并不知道,也不关心,甚至电话也没打一个。当晚,他没有回来。她去医院上班,两天之后回家,发现他在家呼呼大睡。
婚后的日子就那样过。他会做饭菜,包揽了一切家务,她只管上班,家里的事一概不理。
很快,两人之间的不和谐很快显现。她带他去看自己最喜欢的歌剧《蝴蝶夫人》,看到一半,他鼾声四起。周围人的眼光射过来,她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他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一个个聊天打屁,荤段子满天飞,她恨不得马上就走。
那天,她经过主任办公室。门没锁,她瞟了一眼,却看见主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孙子一样站着,任主任的唾液飞过来,他都接着。主任不经意看见她,态度倒是缓和下来,却是摇着头叹口气。他也看见了她,脸马上涨得通红,口里讷讷,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
他喝着汤,想着给她也盛上一碗。她却把碗抱在怀里,往后一躲。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慢慢地放了下去。
她夹了一根豆芽放进嘴里,嚼了又嚼,终于还是说出来:“我们离婚吧。”
她眼睛盯着饭碗,始终不抬头。
“怎么又提离婚?”
这是她第三回提离婚。
第一回,两人去民政局离婚,发现他的身份证过期了,结果,只得去办理身份证,等办好身份证,忙这忙那,就忘了离婚这事。
第二回去离婚,想着把户口簿,身份证,驾驶证,一切能想到的证件,都带齐了,结果,却被告之:民政局只星期五办离婚。等到星期五,她有手术,这次离婚,又不了了之。
“又怎了?”他放下碗问。
“没怎么,就是不想过了。”
确实也没有特别的原因,突然就厌烦了这段婚姻,还有这个人。他吃饭吧唧嘴,他睡觉打鼾,他的脚臭,洗澡爱唱歌……
“那就离吧。”他突然好汉了一把,把碗向前一推,“你准备好东西,到时候通知我。”
说完,就起身去客厅了,饭也没吃几口。
她的证件全放在阁楼了,去那里拿,得用上梯子,有心叫他,可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还是算了。她把梯子搬过来,架好,爬了上去,突然,梯子断了,她“啊”地一声尖叫,摔在地上。她试着活动一下,动不了,她吓坏了,动了动脚指头,还好,能动,至少不会瘫。
他听到叫声跑过来,想来抱她,她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忙摆着手:“别,别,别动,腰摔伤了。只能叫救护车。”
片子拍出来了,骨科主任说:“小唐,腰1腰2骨折了。手术我不劝你做,但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这下好了,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更别说去离婚了。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不能自己吃饭,不能自己喝水,更可怕的是,不能自己上厕所。她已经七天未解大便,肚子胀得像面鼓,不能碰,一碰就痛。
开塞露一支支往肛门里塞。开始肚子还疼,后来无知无觉。医生说,这不行,得拉出来,不然,肠子都要爆掉。
他给她吃香蕉,吃蔬菜,可她没有一点屎意。医生直接了断说:“你,去帮她抠出来,其他办法别试了。”
他去问医生要了橡胶手套,给她挤上开塞露,又涂上润滑油,一点点地把手指头挤进去,抠出一点点大便来。她羞得脸都要滴出血来,可没有办法,她现在一动不能动,只能任他摆布。
七天不拉,抠出来的大便都是“羊屎粒粒”,臭得人要晕过去,她自己都忍受不住。他却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去厕所洗盆子。
腰椎骨折是个最烦人的病。病人除了动动眼,动动嘴,什么都干不了,与一个废人无异,接屎拉尿要人帮忙,没有一点尊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的病在一天天好转。她出了院,回家休养。医生说不能睡硬板床。他赶快回家,把席梦思扔了出去,在上面垫一床棉絮。九十多天,她去医院上班。他不放心,跟着去科室,带了一堆好吃的东西,拜托这个,拜托那个照顾她。
大家都笑话他:“你真烦,婆婆妈妈的。我们的耳朵都出茧了。”
她的母亲终于也不反对他们了。一到周末,还把大鱼大肉做好来,叫上他俩,去家里吃饭,也不再说女婿配不上女儿的话,只跟他们说:要好好相处,互帮互助。
现在,她的腰椎好了快两年多了。他依然不让她提重东西,说是怕长不好骨头。
她也不再提离婚的事,就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