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丈夫生活在农村，我们都有那么一点点文化，知道文化对人生的巨大作用，所以我们从小就很羡慕有高深文化的人，更钦佩有高学历的人，尽管高学历未必等于高文化。
　　 为此，我们相当重视孩子的教育，期待孩子成为文化人。
　　 看看周围的人，十之八九都在夜以继日地挣钱。而我们则相当克制，毫不自夸地说，我们是极少数没有被经济大潮吞没的人，不是钻到钱眼里不能自拔者。我们对培养下一代不敢怠慢，消耗了许多时间、金钱和精力。邻人们在背后嘀咕我们夫妻俩都是糊涂虫，现在的社会挣到钱才是硬道理，即使孩子苦读十几年能上个大学，毕业后也未必能多挣钱，大学生给初中生打工的比比皆是！
　　 我们表面上点头称是，谢谢人家的好意提醒，但内心却嗤之以鼻，愤然于他们的鼠目寸光。我们期待孩子成为文化人的信念岿然不动，为了不被人家背后嘀咕，我们采用了外松内紧的战术，表面上看我们对孩子的学业没有要求，实质上是孜孜渴求。如此这般，我们既能掩护自己，不被他人说叨，也能麻痹众人，让那些困于钱眼里不能自拔的人们继续着他们没有文化的悲哀——他们的后代也会步他们的后尘，继承着他们的悲哀。
　　 我们有俩男孩，老大身体健康，聪明伶俐，有好奇心，充满梦想，学习积极主动，乐于探究，勤于思考，干事也有热情和责任感。他小时候在数天上星星的时候，总是睁大亮晶晶的眸子问，星星的家在哪呀？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呢？地球为什么是圆的还会转动呢……对于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们虽然不能回答，但还是肯定他的问题赋有新意。而他也总以能提出这样新奇的问题颇感自豪。
　　 老二体弱多病，瘦骨嶙峋，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行动慢如蜗牛，说话吞吞吐吐，见到生人更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做事黏黏糊糊，丢三忘四，走在上学的路上好说“唉，今天又忘了……明天一定记住……”之类的话。可是第二天还会有新的“忘记”和“记住”被他演绎出来，并在他的嘴里喋喋不休。
　　 这兄弟俩天资有别，性格迥异。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我们采用不同的教育方法，大家都知道这叫因材施教。唉，真得感谢孔老夫子给我们的启迪，让我们省却了不少脑筋。
　　 对老大，我们给他更丰富的学习内容，更大的压力，激励他发挥出最大的才智。我们相信人的智慧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也还是有的。我们夫妻俩都指望他光宗耀祖呢。
　　 对老二，我们常常让他自己决定自己的事，自己定能够实现的小目标——那层次比老大低了许多，有时低得让我们羞于提及。我们不向他提要求，其实是失去了对他的期望，那光宗耀祖的重任更与他无关。我们虽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嫌弃，可实质上就是恨铁不成钢之后的弃之不顾。我们有时也觉得亏欠这孩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们会为老大忙完之后，象征性地抽点时间关注他一下，只是这关注像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有上文无下文，有今天没明天。作为小知识分子的我们做人做事是有良知的，在工作中不敷衍塞责，甚而颇有兢兢业业的样子。而对这个自己亲生的老二竟然表里不一，实在让我们自己都莫名其妙，我们觉得自己有点像演双簧的小丑——面丑心也丑，令人作呕。可我们就是不能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的丑态。
　　 在幼儿园，我们要求老大必须学会跳多少舞蹈，唱多少儿歌，画多少涂鸦，背多少唐诗，做多少游戏，演多少节目……老大抿着嘴，点点头，稍作注意都能完成，获得老师无数次的奖励。当我们看到他又蹦又跳地上台领奖时，心里美滋滋的，我们觉得自己的理想之舟起航了，家庭的文化之旅起步了。
　　 在小学，我们要求老大的成绩必须达到班级前三名。他抿着嘴，点点头，稍作努力就能完成。我们后来要求他达到年级前三名。他抿着嘴，点点头，进一步努力后也能完成。他获得的奖状一张接着一张，我们把它们装帧一新，挂在他卧室的四壁上，成了最靓丽的装饰。偶有亲朋好友来做客，误入老大的卧室，都两眼放光，啧啧称奇。我们则谦虚地说孩子一般般，跟优秀的比还差不小呢。亲朋好友无不瞠目。我们在他们瞪大的眼睛中收获了快意，心里升起无上荣耀，但我们面容依然谦和，说孩子的这点成绩不值一提。
　　 在中学，我们要求老大在实验班里保持前5名。他抿着嘴，点点头，靠聪慧和勤奋也很好地达到了要求，获得的奖品垒成了摞。望着那“摞”快速长高的奖品，我们对老大的期许也日益升高，我们越来越相信家庭的文化之旅会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道道川，挺进到远方。
　　 老大获得的奖品我们舍不得让他用，都把它们保存得好好的，像多情的少女珍藏着订婚的信物那样小心翼翼。偶有知性的亲朋好友来讨家教良方时才舍得拿出来展示，当作旁征博引的依据。作为听众的他们都会两眼放光，赞不绝口。但我们面容谦和，依然说孩子的这点成绩不足挂齿，更不足向外人道也。
　　 高考前夕，我们要求老大保重点、争名校，至于清华、北大这样的极品也要敢想敢拼。他抿着嘴，点点头，一头钻到书堆中，像正在深耕的犟牛，撅着腚，铆足了劲。他最终虽然没有进入极品学校，可也不辱使命，顺利进入名校殿堂。
　　 这之后，他便成了学校宣讲教学成果的对象，成了老师展示殊荣的依据，成了家乡人口口相传的榜样，成了全县教育成绩上台阶的例证。
　　 老大给我们挣足了面子，一时间前来讨家教之秘笈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门可罗雀的老屋一时间门庭若市。老大的书房成了家教的宣讲课堂，那一件件证书和奖品熠熠生辉，是最生动的教具，我们天天把它们拿出来再放回去，乐此不疲。
　　 那些背后嘀咕我们的邻人也木然地前来道贺。不过，他们背后还会嘀咕，嘁，大学毕业了说不定要给初中生打工呢！
　　 大学期间，我们要求老大必须努力考研，本科学历渐渐不稀罕了，不足以应对日新月异的时代，不足以让他鹤立鸡群，不足以保障他一生立于不败之地，也不足以让他光宗耀祖。这孩子笑了笑，默默地点点头。之后，他在学习的道路上继续孜孜以求，一气呵成地念完了硕士、博士、博士后。
　　 老大又一次次地给我们争了脸面，亲朋好友艳羡不已，那些背后嘀咕我们的邻人忽然醒悟过来，可他们的孩子已经错过良机，多数初中毕业后就成了打工仔，灰头土脸的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头走上学这条路了，一个个只能望洋兴叹。当然，此时此刻我们依然说孩子一般般，那点成绩不足挂齿。那些失落的邻人便愤愤然，背后嘀咕道，谦虚过度就是骄傲。确实，我们就是喜欢用这样过度的谦虚来表达我们内心的骄傲。
　　 我们在谦虚中不自觉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家教“专家”，随时随地会被人“请教”。我们也不吝赐教，向瞪着饥渴目光的人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的经验——他们认为是真知灼见。若我累了，丈夫会接着说，最终让洗耳恭听者满意而归。其实，我们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们的成果是不可复制的，因为那些洗耳恭听者不具有我们的文化素养，他们的家庭当然也不具有像我们家庭这样的文化氛围，所以他们不可能孕育出类似我们这样的丰硕成果。可我们还是要滔滔不绝地说着孕育那成果的艰辛历程。他们听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然后对我们顶礼膜拜。我们依然谦虚地还礼，说孩子的这点小成绩不值一提。
　　 我们现在不跟有钱人比钱、也不跟有权人比权、更不跟有势人比势，但我们可以跟他们比孩子的智慧、学业和前途，以己之长比其之短，让他们在文化领域内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我们夫妻俩天天都心花怒放、满面春风，走路不自觉地就趾高气昂了。只是见到熟人之后，才陡然敛起那副傲然，缩回到原来的谦虚谨慎之态，向熟人点头致意，莞尔一笑。
　　 老大工作了，我们要求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对得起青春岁月，对得起父母期待，对得起祖辈先人。他昂起头，看看我们，咧嘴笑了笑，再点点头。
　　 老大学历起点高，在工作上又扎扎实实、沉稳干练，便快速地步步高升，最终问鼎国企总经理的职位，手里掌管上万名职工，掌握上千亿资产。
　　 他有时回家来看望我们，都是前呼后拥的阵势，气派得无以复加。
　　 啊，我们的老大真的光宗耀祖了，他成了家乡的名人，入了县名人录。而我们当然成了名人的父母，走在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都有人向我们莞尔一笑。我们不断地提醒自我，要时时刻刻注意这样的微笑，及时发现，及时回敬，唯恐疏漏而引起误解。
　　 我们夫妻俩生活在众人的不断恭维中，当然，我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能从那些恭维的眼神中，看出不乏伪善、羡慕、愤然和嫉妒。我们便告诫自己要谦虚，心里可以装满趾高气昂，但表面上却要颔首弓腰，见到熟人先点头致意。
　　 像我们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大多数都是在平平淡淡中慵懒地工作着，在寂寞无聊中度过苍白的一生，没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而我们的老大就是我们拿得出手的蒸蒸日上的事业，就是我们具有轰轰烈烈人生的切实体现。我们已经超越了如草木一般的芸芸众生，更是超越了那些没有文化的邻人们，我们家庭的文化之旅被老大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我们幸福满满，真想活上一千年。
　　 岁月蹉跎，时光荏苒。似乎就在一瞬间，我和老伴的肉体都化作了清风，飘散到九霄云外了。
　　 踌躇满志的老大事业继续发展，获得了众人难以企及的成就。我们的灵魂在人间徘徊，经常听到：“某某是国企老总，现在风光无限……孩子啊，要好好学习，将来像他……”
　　 这让我们的灵魂无比的慰藉，也让我们在阴间有了趾高气扬的资本，那些青面獠牙的大鬼小鬼们见到我们也都莞尔一笑，毕恭毕敬了。
　　 自我们走后，没有人给老大提要求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登上顶峰，能一览众山小了，不再需要别人给他提要求了——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他也不再需要。他现在每天都向属下发布着要求——应该是命令，那些接受命令的人唯唯诺诺地去执行，没有质疑、争辩和反对。
　　 此时此刻，我们相信我们家庭文化之旅的方舟被他掌舵，一定能乘风破浪，行稳致远。
　　 又十年，一个春风和煦的上午，身为文化学者的老二去探视囹圄中的哥哥。洁净的会见室内，兄弟相见，四目相对，沉默无语。
　　 分别时，聪慧的老大昂起头，望着窗外翩然掠过的飞燕，喃喃道：“你我为什么会这样？”
　　 愚钝的弟弟回过身，低着头，认真思索了一会，接答：“哥啊，你是在父母的要求下……而那要求……可我……”
　　 “哦——”老大若有所悟。
　　 我们的在天之灵恍然悔之。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