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探幽】雪儿(小说)
雪儿的名字,“雪”字后面还带个“儿”字,叫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叫不出口,所以从不叫她的名字。枫林镇的人从不取带“儿”字的名字,女孩不是秋红就是冬梅,听着舒服,叫起来也顺口。
雪儿无疑是我们班最漂亮的,也是全年级最漂亮的,甚至在枫林中学,也是最漂亮的。
她的漂亮在我们班遮下了一片阴影,我便是在阴影中,默默成长起来的。女生对女生的美貌,有种天生的忌妒。
她白得像一束光,在我们这群黝黑的同学中显得十分耀眼。一头长发乌黑又有光泽,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马尾,看上去很健康。一次上体育课,她在我前面跑步,那个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直甩到我心坎。我那头枯黄又分叉的头发偏偏出来捣乱,把我的颈脖扎得直痒。下课后,我回到宿舍,直接拿起剪刀,将我的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其实我想将它剪光,只是不便于出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解恨的方式。
夏天她总是穿着各式荷叶边裙子,走起路来像一顶荷叶在跳舞。我常常想把她的裙子扯下,穿在自己身上,也做一顶跳舞的荷叶。她是学校唯一穿裙子的女生,枫林中学的女生以及枫林镇的女人从不穿裙子,她们认为穿裙子很风骚,不正经,那是勾搭男人的信号。尽管夏日炎炎,女性都穿长衣长裤,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捂出一股汗酸味。
枫林中学的同学在背后鄙夷地骂雪儿是个婊子。她满不在乎,依然穿着裙子孤独着。
我后来偷偷问雪儿为什么敢穿裙子?
她倒是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衣服是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可以折射出一个人内心的渴望。
渴望,雪儿的渴望是什么?我弄不明白。
枫林中学的同学都带着浓重的乡土味,与枫林镇的风土很搭配,显得不突兀。雪儿在我们班,像杂草中生出的一朵花。
这朵花很耀眼,没有老师不喜欢她。班主任肖老师每次看见她,那张严肃的脸就变得柔和起来,眼睛也变得有光泽。我记得年轻的数学老师有次向雪儿提问,害羞得低着头,不敢看雪儿。这成了我们班的笑柄,后来数学老师不再向雪儿提问。
雪儿是枫林镇镇长的女儿,不像我们泥土里长大的孩子,放学后,还要踩着泥土当农民,干农活,整日风吹日晒。她有母亲专人侍候着。这种阶层的差别,使同学们自然而然地与她拉开了距离,没人敢靠近她。确切地说,她是生在彼岸的一朵花,与我们隔着流淌的河水。
男生当然喜欢雪儿,但都没有接近她的胆。只在宿舍谈论雪儿,并给雪儿取了个雅号为“白雪公主”。
我和雪儿扯上关系是在初二上学期。初一暑假过后,雪儿个子突然窜高了很多,胸部变得丰满起来,我隐约看见她裙子里套着胸罩。学校没有女生敢穿胸罩,认为胸罩是将女性私密部位刻意凸显出来,很可耻,所以都羞于穿,任乳房在宽松的衣服下晃荡。新学期一开学,重新按身高排座,雪儿排到了第六排。我排在第一排,尽管我也发育了,但因为营养不良,个子不见长。
第二天,雪儿不再坐第六排,而和我成了同桌。肖老师要梅子和雪儿换座的时候,我看见梅子阴沉着脸,默默地把书本累成山一样高,然后低着头,咬着牙,涨红了脸把书搬过去。她瘦小的身子很沉重,眼睛红了一圈。
而肖老师亲自帮雪儿收拾,并把书本搬到了梅子桌上。雪儿空着手跟在肖老师身后,随后在我隔壁坐下,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没有回应。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直截了当地跟我说,这是我爸的主意。
就这样,我和雪儿成了同桌。
雪儿备受瞩目。同学们的余光也移到了我身上,我也顺便得到了同学们的关注。我和雪儿,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洋气,一土气,异常分明。雪儿便是那放大镜,将我身体的缺陷无限放大。爱生事的小伟于是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蚱蜢”。对这个绰号,我开始很反抗,跟小伟吵了一架,还愤怒地将小伟的数学作业本撕得粉碎。但适得其反,后来全班同学都叫我“蚱蜢”,不再叫我的名字。
这个绰号一直跟随我到初中毕业。后来同学们只记得我的绰号,把我的真名早就遗忘了。叫习惯了,我也听习惯了,觉得自己真像只蚱蜢。
这个绰号,真正起源于雪儿。我便对雪儿生恨,不爱搭理她。雪儿倒很热情,总是拉着我聊天,我们慢慢熟络起来。她常常把她的人物素描画拿出来给我看,我虽然不懂,但觉得画得很逼真。她还偷偷给我看过她的自画像,全裸着身体,侧看向前方,露出一只坚挺又丰满的乳房。
我看了一眼,羞愧地把画塞给了她。真不要脸。我忍不住想骂她,但又骂不出口。
你觉得怎么样?她悄悄地问我。
不好看。我冷冷地答道。其实我指的不是画本身,而是裸露的身体。
她明白我的意思,解释道,这是艺术,懂吗?
不懂。我摇着头。
我以后想去意大利深造绘画。她眼睛流露出光芒。
意大利?那是国外。我惊讶道。
对。学艺术要有氛围,还要有名师指点。光靠那点悟性,没有人点拨,会在迷团中打转。
你以后想当一名画家?我崇拜地问。
嗯。你有理想吗?她反问我。
我从未走出过枫林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说起理想,我只想逃离枫林镇,不想再过父辈那种耕种生活。至于要当个什么什么家,我从没想过。但我有种直觉,枫林镇这片土地将不会属于我。
我羞于启齿,没有回答。理想与理想的差距不是一条鸿沟可以跨越的。
雪儿有时会带我去她家。她家住在枫林镇政府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种了很多高大的香樟树。她有单独的书房,里面整齐地摆了一屋子书,大部分书名我都没听过。
我很惊讶,但怕她看出我的浅薄,只装平淡地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
基本上看过。我喜欢买书,一有钱,我就去城里买书。
看这么多书有用吗?
秋莲,我只能告诉你,它不会直接带来人民币,但它会让自身变得更有价值。
我还是不明白。花这么多时间看这些书,不如去种几亩地,还能直观地看到收益。
我曾经向她借过一本《平凡的世界》,那是我看过的第一本课外读物。
雪儿上课经常看小说,但从不偷偷摸摸地看,而是摆在书桌上旁若无人地看。没有老师会批评她,因为她的成绩一直稳坐第一名,不仅班级第一,还是全年级第一,从来没有掉下来过。
她给我看过杜拉斯的《情人》,把我看得面红耳赤,看了不到一半,就把书还给了她。
我低声地说,这种书你也敢看?
她笑了起来,眼睛直盯着我,你应该喜欢吧?为什么不看完?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脸涨得更红。
我的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处于中等水平。考高中是无望,再学习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初三上学期结束,过完年后,我准备辍学。父亲帮我联系到了邻村的女孩芳梅,让我跟着她到东莞打工。
终将要离开寂寥的枫林镇,即将奔赴远方,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早早地收拾好行李,其实行李不过是个藏青色的旧包袱,里面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塑料袋自家种的花生。我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翘起二郎腿,进入了美妙的幻想。
雪儿突然出现在我床前,拍了拍我的腿,将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了现实。她有些恼怒,秋莲,怎么不去上学?
我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告诉她,我要外出打工了。
打工?你看看你才多大?雪儿像大人一样责骂道。如果你现在出去打工了,以后你的生活会很辛苦。
怎么会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反驳道。
你没有知识支撑,靠的只是一身的劲。等你的劲用完了,你就无法支撑你的理想。雪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我惊讶于她有如此高深的道理,但无法阻挡我对外面生活的向往。我的理想?我现在只想离开枫林镇。
以后枫林镇也会将你抛弃。
我冷笑。去他的枫林镇。
秋莲,你现在必须跟我去学校。她命令道,并拉起我的手。
为什么?我用力地把她的手甩掉,指着地上的包袱说,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雪儿看着地上的旧包袱,二话不说把包袱打开,愤怒地把衣服一件件砸在地上。拎起那袋花生,将底部一撕,脆弱的塑料袋就绷开,花生撒了一地。
看着地上散落的衣服和花生,我黯然失色,我的打工梦碎了一地。
没等我反应,雪儿已拽着我的手拼命往学校跑。我又进了学校。
辍学未成,我总是埋怨雪儿。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雪儿说。
可是我根本考不上高中。我说。
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不努力的人。雪儿的道理总是这么多。
还剩一个学期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摊开手说。
你只要把初一到初三的课本,该背诵的背诵,该做的题做一遍,考个普通高中应该没问题。她信心十足地说。
我半信半疑,但雪儿说的话总是有道理。雪儿为了鼓励我学习,还送给我一支精美的钢笔。我只好从英语入手,开始背诵英语课文。后来班上组织一次英语测试,我的成绩意外地超过了雪儿。我不敢相信。很多年后,想起这事,才意识到是雪儿故意输给我。
我信心倍增,对学习慢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后每天上完晚自习后,教室里多了一个点蜡烛的我,在微弱的烛光下,向梦想前进。
毕业后,雪儿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考上了枫林中学的高中,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大部分同学没再上学,在家务农或外出打工。
初中三年结束了,我和雪儿失去了联系。我们未再见面。
高考完后,我上了大学,学新闻专业,毕业后回到当地,在一家报社做记者。
一天在办公室写稿子,意外接到梅子的电话。她告诉我,初中同学将举行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希望我也去参加。
二十年过去了,也许同学们早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或许连“蚱蜢”这个绰号都忘了。但我很想见见雪儿。
去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高腰小黑裙,脚踩恨天高,施了脂粉,涂了朱砂口红,把一头卷发挽成韩式花苞。再把多年珍藏的结婚钻石戒指、钻石项链、钻石耳饰戴上,然后在耳后、手腕处抹上古驰香水。
一番折腾后,匆匆赶往酒店,同学们早已在大厅坐定,举着杯子高谈阔论。我在门口扫了一眼,没认出一个同学。倒有同学认出了我,冲我喊了声“蚱蜢”,于是同学们齐刷刷地转向我,我发现有些女同学对我的打扮露出了不屑。找了个座位随便坐下,环视一周,发现没人能逃过岁月的迁移。有些男同学秃了顶,女同学刻意化了妆,但掩盖不了复杂的过往。人群中没有雪儿的人影,我感到遗憾。
班主任肖老师当然也受邀参加了这次聚会,她也老了,眼角的皱纹刻得很深。酒过三巡,她问道,雪儿怎么没来?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问题。同学们都沉默,没人回答。我想大概是雪儿在国外深造,参加不了或不屑于参加。
二十年过去,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不知从何说起。只与梅子闲聊了下,其他时间只是默默坐着。散席后,有几个男同学想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
没有雪儿的聚会是不完美的聚会,觉得索然无味。之后,我继续我的记者工作。一天,拿出当天的报纸,翻看我写的一篇采访,无意中看到一则寻人启事,上面要寻找的人竟是雪儿,因神志不清而离家出走。照片和雪儿确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神呆滞,没有了光泽。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雪儿。
带着怀疑,我拨打了梅子的电话,问她是否知道雪儿的事。梅子在电话那头责备我不常跟同学联系,都要把同学忘了。她说照片中的人就是雪儿。不知是我在梦中,还是雪儿在梦中。我怎么也不能将雪儿和寻人启事的照片联系起来。
梅子,为什么会这样?我全身哆嗦着,感觉冷气从头灌到脚下,上下牙齿抖得碰撞起来,发出吱得一声。
说起雪儿,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道出了我不知道的雪儿故事。
雪儿进了重点高中后,和隔壁班的男生林恋爱了。林长得很英俊,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恋爱后,他常带雪儿逃课,带雪儿滑冰,带雪儿回家,他们在林睡的单人床做爱。
林总是出现在雪儿教室的窗外,雪儿每次狂喜地跑去见他,他们一时不想离开彼此,一刻也不想离开彼此,甚至一秒也不想离开彼此。她迷上了林,世界小得只有林。她想以后跟他结婚,还跟他生孩子。
雪儿在爱河中迷失了,上课时总是精神恍惚,陷入到她自己的遥远,以至成绩一落千丈。
雪儿怀孕了。
她告诉林,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林急了,说,雪儿,我们还年轻,不应该被家庭束缚,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我们。
那我们恋爱是为了什么?只是贪图快乐吗?
我们现在只是学生,无力去承担我们不能承担的。先把孩子打掉,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不,林,我一定要生下我们的孩子。
你疯了?你如果要坚持,我们就断绝来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真的没有找过雪儿。雪儿便主动去找林,但每次林都不在教室。她有些慌了,给林写信,告诉他愿意把孩子打掉。
雪儿在林的陪同下,在一家小医院堕胎了。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消息传到了雪儿父亲的耳朵里。他不仅把雪儿狠狠打了一顿,还跑到学校把林也狂揍了一顿。这事在学校闹得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