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酸菜(散文)
若是拿了我的祖辈、父辈、乃至我辈的血液来化验,其中一定有多余的成分——“酸菜素”,而且指标高于血红蛋白。
用医学来解释,此现象并非正常。但对于我们这些吃酸菜就像喝凉水一样才能活的人,血液中沉淀“酸菜素”,就不足为奇了。
酸菜,为我们庄户人而生,我们呢,因酸菜而活。我们和酸菜,就是那鱼儿和水。
陇地的酸菜,菜叶细细碎碎,色如旱烟丝,菜中有浆水,清澈爽滑,味道柔和爽口,和其他地方的酸菜迥然不同。
酸菜的前生,如它的今世一样的卑微。散白菜叶、包包菜叶、花盖菜、胡萝卜叶子……还有野生的荠荠菜、苦苣、婆婆丁……可以喂猪,也是馇酸菜的上好原料。尽管这些“菜”的质感各异,但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那便是“绿”。这代表生命的颜色,赋予了酸菜朴实无华的外表和淳朴的灵魂。偶尔可以对白萝卜、红萝卜、圆根、洋芋等选择其一,切丝,添加点缀,但只是点缀而已,绝不可能成为酸菜的主角。
乡下人家,最不缺的是酸菜,最不能缺的还是酸菜。在灶房的角落,有两口最大的缸,一只装满水,一只装满酸菜,缸身粗糙黝黑,上面盖着木板条钉成的盖子,与土屋土灶相衬。酸菜缸里的酸菜,如圆月,一天一天亏下去,女主人又把它满上来,月月年年如是,永远都不会空着。倒是它旁边的油缸,着实小巫见大巫了,身子小几倍不说,里面雪白的猪油,好似凝固如冰,一大家人怎么吃都不见减下去,一旦减下去,就非得等到腊月杀年猪的时候,才能再满上。如此来看,我们这些乡里生活过的人,除了喝的凉水多,就是吃的酸菜多,难怪血液中有那么多的“酸菜素”。
上顿下顿,酸菜,酸菜。作为馋嘴的娃娃,心里早就厌恶了。我最讨厌苦苣酸菜,吃完照照镜子,发黑的牙齿让我懊恼至极,用手帕蘸水擦洗,这才对得起小姑娘的脸。后来只要是这类的酸菜,我干脆拒吃,可白不拉次的面条,实在难以下咽。我实在搞不明白,大人他们离开酸菜,怎么就不能活?
事实上,酸菜之所以不可或缺,是因为只有这廉价的玩意儿,和乡下人最贴心,而且是生命的供养。一年四季,有一碗酸菜饭吃,便是上苍最大的恩赐了。尤其冬天,家家必备几大缸过冬的酸菜,一直要吃到第二年春天。有了酸菜,寒冬也就不那么漫长了。
女人们变着花样儿,来满足一家人的食欲——酸菜拌汤、酸菜面片、酸菜面条、酸菜馓饭、酸菜漏饭、酸菜疙瘩,甚至蒸酸菜馍馍、烙酸菜饼子,即使费尽了心思,终归是换汤不换药,酸菜吃不出肉香来。说来这酸菜,与粗粮杂粮配一起,那便是一绝,设若没有它辅佐,庄户人家又有何物来融化含在嘴里的苦涩呢?
晨光中、暮色里,地头、村野,女人们把酸菜的前身拾掇回家,借着空闲择去黄叶、老茎,抖掉泥土,再一刀一刀切成丝,装满一淘笼,挑了水桶去水泉上淘洗。
泉边淘酸菜,总会遇到伴儿,不是张三家的媳妇,就是李四家的大娘,大家手里活儿忙个不停,嘴里说笑共话家常。淘笼、水桶一字摆开,绿生生的菜丝随着笊篱在水中起起落落、翻身跳跃,当桶中的浊水变得清澈时,酸菜在女人们的手中便完成了一次美好的蜕变。
倒出缸中剩余的陈酸菜,清洁缸内,擦干水分。等淘洗好的酸菜丝沥干水分,便可让它脱胎换骨,华丽转世了。
灶房的灯光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女人不住地往锅眼里添加禾木秆,水开了,揭开锅盖,乳白色的蒸气呼啦一下裹住了视线,管它烫不烫手,赶紧拿来大瓷盆舀起滚烫的水,趁势倒进装满酸菜丝的大缸里(少许面粉是提前搅拌进去的。),烫得菜叶绿到极致,清香四溢,直扑鼻孔,沁人心脾。边烫边用长擀面杖搅动,等水满过菜面,盖上盖子,稍等片刻,再把之前的陈酸菜掺进去搅匀,然后盖盖捂住,任其发酵。若是冬天,需要加盖一层麻布保温,这样便酸得快些。
别说馇酸菜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要使颜色好、味道正,而且久放不起白花不变味,细节把握很有讲究。不是谁馇的酸菜都好吃,十个人就馇出十种口感,酸味太淡,吃起来没感觉,酸味太重,牙齿难以招架,且破坏了口感。所以,乡里人磕碜没本事的女人时,就说:“这撒女人?哈障得酸菜都馇不酸!”
女人惦记着她的酸菜。第二天睁开眼,必先去灶房赶紧揭开酸菜缸盖,看颜色是否黄亮,再弯下腰,把鼻子凑上去嗅嗅,是否已经发酸。好的酸菜,第二天即可食用。干粮时候,首当酸菜拌汤,舀两勺新酸菜,炝也不用炝就直接倒进汤中,嚼一口,脆生生的,味道新鲜,清清爽爽。
想来那时候村里少有胖人,原来都是酸菜吃的,听说生酸菜,刮肠胃中的油脂。
放过时的生酸菜,除非家里穷极或是懒女人家才吃,至于味道、营养,就不用去说。有的懒女人,多数时候蹭别人家的酸菜过日子。管你家酸菜多少,她都端了一只大黑砂锅来,姨长婆短讨个亲热,呜拉呜拉闲话不停,沉着屁股一坐大半天,主人明白其意,赶紧舀满一砂锅酸菜给她打发掉。
奶奶很是讨厌这种人。尽管就点酸菜,但要花工夫花气力,有时还得去几十里外的山里挖野菜来添补,再说自家也一大家人呢。可是乡里乡亲的,不给嘛,显得不够意思,给嘛,觉谋不着(觉不来自己,贪得无厌的意思。)。心里生气归生气,还是舀一盆给她,过不了几天,她又端着大黑砂锅出现在我家门口。真拿这种人没办法,就给她去吃吧,家里的几个孩子有这样的娘,怪可怜啊。
在村里,谁家酸菜没有及时续,要别人家的应急吃一顿两顿很普遍,但绝大多数人心里有谱,不愿给他人添麻烦。但不管谁家馇了新酸菜,就会对邻居或者关系对近的人打招呼——我家馇新酸菜了,你来舀点尝尝鲜吧。无意中听说谁家酸菜吃完了没顾得上续,女主人就打发孩子端一大碗给送去。好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一碗酸菜中,人情味也如一碗酸菜,恬淡而绵长。
我参加工作后居住县城公房,邻里之间没有阻隔,屋后的胡姨,每次看见我就笑眯眯地说:“我家有酸菜,你来舀啊!”我和她并不熟,但她是诚心诚意的,只要想吃酸菜,我就去她家舀。我家搬走几年后,得知老人家去世的消息,我和爱人专程为她去吊丧。他的儿子感动而意外,他哪里知道这是“一碗酸菜”的情意。
酸菜与女人,牵连一生。女人不单更爱吃酸菜,还赋予了酸菜女人一样温柔的性情,虽然它登不了大雅之堂,但却养育了一方人,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男人酒醉,来一碗凉凉的酸菜浆水,仰头咕噜下去,体内排山倒海的燥热渐而平复,舒坦得呼呼噜噜睡去了。赶了趟酒席,装惯了酸菜的胃里容不得多余的油脂,男人一进门,嚷着叫着要喝酸菜水解渴,或者让女人下一碗酸菜面来。
不是坐席了嘛?怎么没吃饱?
再好的酒席,也不如自家一碗酸菜面吃了滋润!
——贱骨头,一辈子吃酸菜的命!
父亲有睡前喝酸滚水的习惯。坐在炕头吸完几锅烟,就叫母亲或是娃娃给他掺一碗酸滚水来。家里常备着炝好的酸菜,喝的时候只需掺进开水,清清的上面飘着一层酸菜叶,一口气喝完,咀嚼残留口中的菜叶,那才是生活的真滋味。后来我也继承了父亲的习惯,但凡家里有酸菜,嘴里没味时就冲一碗,这时候,我就想起父亲当年喝酸滚水的样子来。
要说吃酸菜,做法是有讲究的。炝酸菜时,最好不用猪油,把生姜、蒜瓣、大葱、干红辣椒炝出香味,刺啦一下倒入酸菜,香味四溅,过路人鼻孔里都是炝酸菜的味道。当然酸菜是带浆水的,过酸可掺少许开水。配料也不能缺少,鲜韭菜、蒜苗、青椒(线椒最好)、豆腐丁、洋芋丝等任意搭配,颜色青青白白,调入酸菜饭中,色香味俱全,看一眼就让人垂涎。不过呀,昔日的酸菜饭,朴素犹如村妇,直到乡村生活条件改变之后,才渐而变得精致起来。
如今,村里人还是家家馇酸菜,只是昔日的大酸菜缸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酸菜也不再用唱旦了。
偶尔,我也会馇一小盆酸菜,但多数时候买着吃,买的酸菜和自家馇的口感相差甚远,更不及记忆中的味儿。
爱人几天不吃酸菜,就说心里干渴。小儿子虽是现代人,但幼时在乡下放过几年,便也偏爱酸菜面。可是不管我多么精心,他都说吃不出奶奶做的那种味道。假期回乡小住几天,便急坏了奶奶,打电话过来说,孙子除了顿顿酸菜面,别的不吃,她是没办法侍候他了。
儿子小小年纪,骨子里对酸菜的爱,更甚于我。只要看见厨房有酸菜,就贪婪得没命似的,让全部留给他。甚而把酸菜与大米饭搅拌一起吃,简直是回归原始的生活状态。索性我也试了试,还别说,真的味道特别,奇香无比。
原来,酸菜不光匹配粗粮,它还可以玩出新花样来。酸菜拌萝卜、酸菜洋芋丝、酸菜粉丝蘑菇汤、酸菜鸡等等,在城市的酒桌频频亮相,深受客人青睐。
一日,大儿子忽然对我说,他想吃外婆的酸菜泡馍馍了。细细思量,记不清从什么时间起,我也没有吃母亲的酸菜了。那时孩子小,在外婆家玩饿了,又正好不在饭点,外婆就用开水泡馍,调上酸菜、油泼辣子、盐,再用筷头蘸点猪油放进去,那个香啊,几个孩子围在一起抢着吃。
——儿子的一句“想吃外婆的酸菜泡馍馍”,让我的五脏六腑泛酸,就连双眼,也泛出酸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