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父亲的石磨(散文)
父亲去世十六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场面,就是父亲与他手里的铁锤和用铁锤打制的石磨。
在20世纪的乡下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盘大石磨和小石磨。大石磨用青石打制而成,小石磨则用上好的砂石打造。人吃的玉米粉、麦面和渣等都必须用磨来碾碎。把干净的粮食堆在磨盘上,用人力拉动石磨,粮食就从磨眼里消下去,细微的粉末就从磨口处流出来,用竹筛筛去糠壳,就可以食用了。那时节,一盘石磨就是一家的生活。因此一般人家都离不得的。离开石磨那生活就很不方便。
我们老家是四川白土坝人,祖辈务农,给地主扛活,家境贫寒。父亲八岁就跟着当地著名的石匠师傅刘王叔学习打造石磨和做石工活,学成一手好的石匠手艺。1941年春,四川天大旱,祖父带着一人逃荒来到利川团堡。人地生疏,为了生活,父亲就给农家打造大小石磨,由于父亲的石匠手艺出色,很快得到乡亲们的看重,几乎家家户户都求父亲打大小石磨。这样,一家八口人就定居下来。
父亲说:不是每块石头都能打成石磨的,石头必须精选,要方正耐磨,经得起钻子凿子的敲打。所以父亲给乡亲们打石磨,首先就是上山精选石料,选石料很费力,发现好的石料,就敲打方正,还得从山里搬回家来打造。一天能找到两副磨的石料就是幸运。父亲为此常常累得满身大汗。
父亲对石磨做工精细,先用长錾打磨,再用砍斧过细,最后才用扁錾开出匀净细密齿缝。磨的孔圆圆的,溜溜的,很容易吞下粮食。石磨周身都是錾子打出的花纹,像是一道工艺,很好看的,父亲打一副大石磨起码要五天,打小石磨要两天。父亲打的石磨耐磨,可以推两三辈人。父亲打出这么好的石磨,但是从不要人高价钱,别人给他一升包谷,半升米,或者二三元钱,父亲都从不计较。如果别人不如意,父亲就他免费修理到好用为止。父亲凭着他的手艺和为人,在举目无亲的山里安下家,方圆百十里都知道有个黄石匠的石磨打得好。还有找父亲安粪坑,砌台阶,打石礅的人常来常往,每天都很忙碌。
在没有人喊他时,父亲也是打造石磨,他把挑选出的石料在家里打造,一排排地摆在阶檐上,像一群整装待发的列兵。这时有人来买,挑起就可以走,很是方便。家乡的人们用父亲打造的石磨,推出吊浆汤圆;推出和渣豆腐,推出大米粑粑,让家乡的人享受到生活的美味!
父亲凭着他的石匠手艺,一生默默地敲打着坚硬的顽石,錾子打下去,一道道白印刻出来;一锤子打下去,一道道火花闪耀着,在父亲的手下,粗糙的顽石成为精巧的石磨。在与石头的交往中,父亲也磨炼成石头一样的坚强性格。在那连续三年的旱灾岁月,在那“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日子里,父亲面对艰难,没有叹息,没有屈服,他像一尊钢打的汉子,用他手里的铁锤挣来一家十一口人的温饱,用他的铁锤为我们弟兄姊妹找来学费读上小学,还赡养了祖母等三个老人。我们家在遭遇任何艰难时,没有接受任何人的一分支援,没有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救济,也没有得到上天的一分半分恩赐,全是父亲用铁锤和錾子一丁点一丁点打磨出来的。为此父亲感到心安理得,没有欠下任何人情债务。家里虽然穷点,但是心里坦然,一切都问心无愧。村里有位九十八岁的高龄老人,名叫梁春桃,她是看着父亲的一辈子的为人的。老人评价说:“黄石匠很有骨气,也很能干,把一家十几口人养活了,还不欠账!做到这点就是不简单!”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来拜师,求父亲传给石匠手艺。父亲一脸笑容地答应了。但是他首先说明,要经得起他考验的人才收为徒弟。父亲的考题也很简单,就是要性情温和,经得起磨炼。徒弟们都表示听从教诲。父亲教徒弟的方法并不新鲜,与其他人教徒弟几乎一样,都是叫徒弟先干重活,粗活,后教细致活,还有就是放手让徒弟干,自己在旁边抽烟“多懒”,关键时指点一下。指点时也是那句说了千百遍的老话:“慢点!别急!好东西都是磨出来的!”
徒弟向师傅学习三年就出师自立做工。出师这天,父亲请徒弟看他磨豆浆表演。父亲把泡好的黄豆,堆在小石磨上,他自己就动手推动小石磨,整个身子由着那个小石磨的磨心转动,父亲把那些泡好的黄豆,每次推三五颗下磨眼,慢慢地转动着磨,一碗黄豆不过一斤多,但是父亲偏要磨它半天时间,那细细的豆浆无声无息地流淌。磨完后,父亲对徒弟们说:“生活讲究一个‘磨’字,我们打石磨的人,就是要享受磨的生活。记住,生活要靠磨,要靠自己的耐磨!”这是徒弟们才知道,师傅传给了他们生活的秘诀。这才是真传。于是他们对师傅格外尊敬。
“慢点!别急!好东西都是磨出来的!”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原来石匠讲究的就是“慢工出细活。”石头的工艺就是靠“磨”出来的,急于求成则是一事无成。父亲交给徒弟地正是他一生与石头打交道的真谛。因此,父亲的几个都学得了父亲的真本事,也都成了名震一方的好石匠。
一九八〇年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有村干部统计,说父亲为村里三百四十七家农户打制了大石磨,小石磨。为村里农户安粪坑一百二十一口,为村里五十二家砌台阶,修建桥梁八座。父亲用他手里的铁锤为村里村民做过许多好事,用他的手艺接济过许多乡亲,父亲用它自己手里的铁锤刻下自己的雕像:坚强不屈,和善淳朴,豪爽乐观。
形势飞跃发展,电力迅速普及,家家户户安上电灯,装上电动机,石磨开始退役了,父亲也没有力气再去打造石磨了。但是他还是把那口头禅挂在嘴边,那是他在用他的生活哲学教育我们,要我们的为人和生活经得起岁月的磨炼。
二〇〇四年十月,父亲病故了。父亲走得悄悄地,由于家里依旧贫困,没有哀乐,没有烟花,没有轰鸣的爆竹。弟弟说:“还是出去借一盘VCD放放吧。”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隆隆”的声音。先是一处,接着便是一处接一处,那“隆隆”“隆隆”的声音远远近近,不约而起,像是低沉的鼙鼓,又像是拍岸的惊涛,有时又像呼啸的山风。“轰隆隆”,隔壁姚家表伯家也响起来了。我情不自禁地走出灵堂,透过门窗看去,原来是表伯在推动石磨。我走上公路,一连看了几家,家家都在“呼呼”地推动着石磨。石磨声此起彼伏,昼夜不断,像是来自天籁的音响,像是给父亲唱的悠悠挽歌。家族长辈幺叔跑来告诉我,那推动石磨的声音,是一村的乡亲们在哀悼去世的黄石匠,那时乡亲们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怀念和祭奠父亲。
父亲的徒弟们赶到了,他们抬来一副大石磨,和着自己用的铁锤一齐摆在父亲的灵位前,表示对师傅深深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