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旧事(散文)
小时候,我家没菜地。母亲说,农家没菜地,不像一个家。她带把锄头,将屋前屋后,一些边边角角角的,贪瘠得只能长狗尾巴草的地方,一锄一锄开垦出来。
母亲戴个草帽,站在太阳下,虚弓着背,两只手一前一后握着锄头,一锄一锄往下挖,将土坷垃挖成一小砣一小砣,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干之后,母亲依旧戴顶草帽,蹲在太阳下,将土坷垃一点点锤碎,整成一块块小土方,这就是菜地。可这样的土地不能直接种菜,太贫了。要想蔬菜肥美,得灌点肥。可肥料哪里来?
离我家五里地的荒山脚下,有个养猪场,养了几百头猪,粪肥足量供应。母亲隔三差五就去挑,带着两只比我都高的粪桶,满满一担,一步一步往家挪。我不知道那担子有多重,只见那扁担,深深地嵌进她肩膀的肉里头。从猪场到我家,她得歇上十来回。有一次,粪挑到半路,她踢到了一块小石头,瞬间失去了平衡,“啪”地一声,摔了个嘴啃泥,两桶粪全倒了,扁担也甩到了路边的田地里。母亲一看,两只手掌擦破了,沾满了小沙砾,有的地方渗着血。她干脆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就骂娘,骂过之后,站起来找到扁担,又折回去挑粪。
母亲艰难挑回来的肥料,也有人来蹭。那就是秋婆婆。
秋婆婆家和我们家,是墙贴着墙,壁挨着壁的邻居。那个时候,她已年近六十,精力旺盛不输年轻人,在房子后面,开辟了六块菜地,种满了茄子,丝瓜。这么多地,肥料是个大问题,她不可能去猪场挑粪了,自己拉屎拉尿也拉不过来,又不能叫儿子帮忙。她有四个儿子,都住附近,没有一个愿意理她,都是各过各的。路上遇到了,儿子低眉顺眼地叫声“妈”,媳妇们就不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过去,不快活时,还得加上一句:“这死老太婆。”
我比秋婆婆的儿子媳妇更恨她,因她经常来我家偷粪。母亲千辛万苦挑回来的猪粪,都存放在茅坑里,待它们怄烂腐熟之后,才能浇到菜地。一日清晨,天尚未白,我腹中尿胀,迷迷糊糊往后边的厕所跑,还没进去,就看见秋婆婆提个桶,正将我家的粪肥装进桶里。
“你干啥?”我站在她身后,大喝一声,吓得秋婆婆身子一颤,手一抖,差点把粪勺都扔了。她回头见是我,胆子就大了:“小光啊,你乖啊,别告诉你妈,我给你吃糖。”
我是不信秋婆婆的鬼话,她曾经骗过我。我家后院有一棵桃子树,本地的种子,结出的果子,叫毛桃子,又酸又涩,难以入口。父亲嫁接了水蜜桃的枝子,几年之后,桃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结出的果子又香又甜又脆又大。
有一次,我在屋檐下玩。秋婆婆给我说,只要我给她一个桃子,她给我五颗水果糖。秋婆婆有三个孙儿两个孙女,她疼宝贝一样,总去店里买糖。孙子们一来玩,就让他们吃糖。那糖很香,有蜜桃味,苹果味,荔枝味。孙子们一和我说话,我觉得到了夏天的果园,到处洋溢着甜蜜的味道。
我觊觎那些糖果,由来已久。我毫不犹豫地给秋婆婆摘了一个桃。秋婆婆叫我在屋檐下等着,她一会给我送糖过来。我就等着,那天太阳很暖,一直等到我晕晕欲睡,也不见她出来。我翻过两家中间的篱笆,跑到她家一看,她的孙子正抱着桃子吃,吃得口水横流。秋婆婆见了我,完全已经不记得“以糖换桃”的约定,赶苍蝇一样,挥着手让我走,气得我从此再也不信她。
我也报复了秋婆婆。我把她家的小白菜扯了喂鱼,将她家的竹篱笆,一根根拔掉,还追过她家的大黄狗。。
现在,秋婆婆来偷我家的粪,哼,看我不告诉母亲。我奔回屋里,把母亲摇醒。可她不愿理我,只想睡觉。我使劲去扯她的头发,她拨开我的手,继续睡。不得已,我捏住她的鼻子,她只得醒了。
“啥事啊?”
“秋婆婆偷我们家的粪。”
“让她挑点好了,邻里邻舍的。”
母亲睡醒了之后,看见秋婆婆在园子里浇菜,还说:“秋婶,你要是不怕麻烦,就去我家挑点大粪。”
占了便宜的秋婆婆,笑得像春天清晨开放的喇叭花,不停地说:“谢谢啊。老美,你就是心地好。”
经过母亲的努力,我家屋前屋后,满是蔬菜。一到夏天,绿的白菜棵棵立,红的辣椒站枝头,蝴蝶蜜蜂丛中忙,一派热闹富足的景象。
蔬菜熟了,就要把它们换成钱。我读书的学费,铅笔,本子钱,都从这上面来。
十五岁那年暑假,我开始帮着母亲卖菜。每天早上五点,我们就要爬起来,打着手电筒,冒着露水,去园子里摘菜。等天蒙蒙亮,我们就已经将最新鲜的菜,运到了菜市场。
秋婆婆也有菜要卖。以前,她总是将菜卖给菜贩子,只能得到市价一半的钱。后来,她见母亲也开始做菜生意,就把菜搭给母亲去卖。卖了回来,秋婆婆颇不放心,又去几家菜贩子家问价,总疑心母亲吞了她的钱,口里嘀嘀咕咕,母亲呢,脾性好,不作声,不辩解。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见秋婆婆那样子,火就从心里往外冒。我给母亲说:“下次别理秋婆婆了,让她把菜卖给菜贩子。”
母亲笑笑,说:“你和一个老太太较什么劲。”下次秋婆婆把菜送过来,母亲依然帮她卖了。
轮到我做主时,看见秋婆婆低眉臊脸地过来,就刺她两下:“干嘛呀,我家不贩菜。”
秋婆婆低下头,眼睛瞟着我:“你帮我带过去呗,随便卖点钱好了。”
母亲闻言,总要过来说:“秋婶,你放心,明早一定帮你卖掉。”
秋婆婆便千恩万谢地走了,口里不停地说母亲心好。待她走后,母亲呢,定要数落我几句。
到了市场上,母亲总要将秋婆婆的菜,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如果和我家的撞车了,总要将秋婆婆的先卖掉。对母亲的“吃里扒外”,我非常不满意,总要和母亲说:“别帮秋婆婆卖啦,我家的菜还没走掉呢。”她却说:“你是读过书的。知道受人之托,就要帮人家把事办好。”
我便不再多言,和她一起贴墙根站着,站到太阳蒸蒸日上,看那买菜的人,从大门口进来,带些挑剔的神情,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到处看到处问,一圈下来,啥也没买,就图个眼福。我们的眼睛也随着他们,看这里看那里,饱了眼福,顺道把菜卖掉。
现在母亲六十多岁了,越发不嗔不怪,不怒不怨,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我呢,也不再埋怨她,觉得人能一辈子活成这样,真好。
老师行文流畅,没有过多的修饰、装点,文章朴实无华。然,作文易巧难拙,拙里藏巧。老师端的是笔中有刀,拙中有巧,把人物刻画的栩栩如生,把主旨表达的毫无雕琢之痕,精彩好文,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