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赤裸的少年(散文)
娘在的地方,才是家乡。从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娘带我来到了出门见山的小村寨。虽然人地两生,环境惊变,但在孩子眼里,娘就是天地的中心,是整个世界的主宰。
因此我渐渐接受了山的管辖,没有因为它的偏狭和闭塞而产生太多憋闷感。虽说天变小了,地变窄了,路变弯了,但野趣和童趣也丰富多了。在山里随便换个角度,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风景。譬如往这边看,山峰直直的像一把刀;往那边看,山包好似一个圆圆的馍。河谷远处的另一个村寨,安静地趴在山坳里,就像巨人怀里揣着的一团鸟窝。
然而不幸的是这里太穷,穷得除了石头似乎再无长物。盖房用的是石头,铺路用的是石头,屁股下的坐凳也是石头。就连那些山坡小地,也像石头做的,又干又硬,地里藏着的石蛋蛋比土还多。晚间喝完稀饭,碗底上总会留下一层细细碎碎的石头砂子,在月亮照耀下闪闪发光。收获时节,谷穗和玉米棒子全都长得干巴瘦小,红薯刨出来大都似老鼠尾巴。还有山坡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雀,也显得格外小巧与机敏,飞过头顶时就像弹弓射出去的小石子,眨眼即逝,根本来不及看清它的尊容和行踪。
再一个不妙就是山里的孩子“咬生”,使得我好久都没有入群。村里的男孩们一个个石头般硬朗,走起路来咚咚作响。相比之下我更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妮,穿着的大花袄更让小伙伴们百般嘲笑。我一时改不过来的外地口音,惹得小伙伴们围着叫我“小侉子”。总之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另类。
这无疑造成了我的孤独,也许这也成为我此后一生喜欢独行和善于忍受的起源。
与人远了,就与人以外的世界近了。我过早地学会了独处,自己和自己对话,和石头与圪针对视,和鬼精灵的石鸡野兔们周旋。除了上学,我的兴致很快全部转移到了野外。白天想的和夜里梦的,全在山坡上和河沟里。
村西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包,上半截圆圆光光,下半截盘绕着一些梯地,远远望去,它就像一颗刚开始谢顶的智者的脑袋。这个山包性情温和,很容易成为小孩的崇拜。课内课外,它总在我的眼前晃悠。一有空闲,我就朝向它飞奔而去。我常常孤身一人站立它的头顶,眺望山下冒着炊烟的山庄和弯着身体的小河,感受诡异的山风突然受惊似的从石头堆里窜起,欣赏夕阳像一张困倦的老脸慢慢滑向西山的背后。在这样的眺望中,我从幼儿长成少年,一茬又一茬的野心与幻想,跟随零星的蒿草和蒺藜一起执拗地生长。
但彼时的山也很穷,称得上最大的穷光蛋。那时村不叫村,叫大队;村里的农民不叫村民,叫公社社员。全村人除了集体出工,就是割草沤粪挣工分。弄得山头比人头还光,草不蔽体,树木稀缺,野物更是难得一见。光秃秃的我走在光秃秃的山上,山下的人们对我一目了然。
相比之下,还是山下的小河有趣得多。
依村流淌的这条小河,它一定发源于圣母之心,滋养了我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光。似乎山民的眼里只有山,对河水里的另一个华丽世界视而不见。当然,工分才是命根,粮食才是金子,至于那些吃进肚子不顶饥也不攒粪的小鱼小虾,只有我这种不入正道的小孩才会一见倾心,视如珍宝。
小河不大,但岁数比村子还老,它在这里流淌了一千年还是一万年,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都无从知晓。因此那河里的各种水生物堪称家族庞大,品类齐全。
身穿艳丽礼服的红翅子鱼,假扮成水草叶子的河虾,上蹿下跳的白条,疾如闪电的“穿艇”,深藏不露的黄鳝,背着三根锥子的“黄枪”,鬼头鬼脑的泥鳅,低调而自信的河蚌,它们全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悠哉游哉,说不出的幸福。
但它们可不是没心没肺的傻瓜,等候在那里成为别人的猎物。它们的小脑筋飞快地转动,喜欢挟“洋”自重,与我在水域里玩足游戏,斗智斗勇。譬如乌龟趴在石头上老半天一动不动,死了一般,但它其实是在悠闲自得地享受阳光,顺便逗你玩玩。它小如绿豆的眼睛贼一样发亮,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方圆左近的一切动静。你只要不突破它自我设定的安全距离,它就会一直趴在那里和身子下的石头比赛耐心。
而我,却不是一个毛手毛脚的普通渔者,我是后来闻名全村的摸鱼高手。我扔下书包,往河边一站,眼睛扫过一段河面,耳朵听听远近的水声,就能知道哪里有鱼,大鱼还是小鱼。甚至于我在水坑边一蹲,只需将手伸入水中一试,就能判断出其中的鱼情。
摸鱼全凭经验和技巧。我把鞋子脱在岸上,衣服放在鞋上,赤身裸体下水,把自己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鱼,揣摩鱼的心思,体验鱼的习性。鲤鱼喜欢横冲直撞,鲫鱼稳稳地附在水底,鲶鱼隐身石后,鳝鱼穿行夹缝。在看不见的水下,我的十根手指是最灵敏的探测仪,靠手指的触感判断出什么鱼,该采取哪种对策。鲫鱼身体扁平,我将它按翻在河底,它就没有了招数;如果是鲶鱼,我必须迎面卡住它大大的脑袋,才能将它制服;抓鳝鱼就更显示技能了,它蛇一般光滑柔韧的细长身段,像涂了油一样攥不住捏不紧,而且你越用力它越容易滑脱。因此对付鳝鱼,切不可急于求成,我通常触摸到它柔美曼妙的身体后,就将两手分开,一手探向它的前半部,一手寻找它的后半截。我细长的手指极尽温柔,扮作水流的形态,慢慢用两手一前一后不轻不重地掌控它的游弋,直到有了绝对把握时突然一下将它捞出水面,甩向岸边。
老鳖是鱼类的长者和智者,因此它也像“人老成精”一样,轻易不会被人擒获。一旦碰到,便很难说是福是祸。老鳖小巧的嘴里长着锋利的牙齿,如果说鳖盖是它独有的护身装备,而尖头钳子一般的嘴则是它最厉害的进攻武器。听长辈人说,一经被老鳖咬住手指,就甭打算它再自动放弃,只有等到晚上,天上所有的星星出齐了,它才会松开嘴巴。要想捉起老鳖,唯一的办法是用两根手指抠住它藏在鳖盖下屁股两侧的“鳖窝”。那是它的命穴,也是它的软肋,只有抠住那里才不至于被它先发制人,咬伤手指。
虽然山里的孩子对我有过或多或少的轻蔑,但在徒手摸鱼上对我却不得不服。他们背地里给我起了外号,叫我“水鬼”,还叫我“鱼精”。及至我离开农村到县城工作,乃至我进入某机关成为他们眼中的“人物”后,每逢渔情盛事,还有人不忘从村里捎来口信,让我不失时机地赶回去抓鱼。
水才是生命最初的爹娘。生命可以缺少别的,但不能没有水。那条小河曾经那么清纯,像幼儿的眼睛,像少女的笑脸,让每一个走近它的人神清气爽,心无污浊。每到炎夏酷暑,小河就成为全村男女老少的集体澡堂。白天是孩子们的游乐园,晚上是大人们的天然浴场。上一段河里男人们在游泳,下一截水道里传来女人们的欢闹声。铺满河岸的鹅卵石,五彩玉石一样洁净,洗浴上岸的人们不需要涮脚,就可以直接穿起鞋子回家。
后来的许多年里,上山割草的人逐渐少了,但下河摸鱼的人开始多了。再后来,上游不断漂来泡沫和铜臭,小河被开挖砂石的机械翻腾得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每一次重返山村,我都要望一眼山头,遛一圈河边。山上矗立着各类水泥电杆和通信铁塔,似乎把山头压低了许多的尺寸;脚下的小河虽然还在艰难地流着,但流淌的不再是碧水清波,而分明是黑紫黏稠的淤血。
水直接地通向我们的灵魂,当水变得污秽时,我们的灵魂便不再干净。
早安[微笑][微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