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探幽】离婚(小说)
一
刚下过雨,空气很潮湿,雾气弥漫,整座城市在迷失。春天的雨拖沓,不如夏天那么干脆,下完便露出狡黠的阳光。
烟雾未有消散之意,甚至愈来愈浓,将整座城市紧紧裹挟。乌云渐渐堆聚起来,云层压得很低,越来越低,只觉离地面很近,把人压迫得像要窒息。天空暗沉,紧接着稀疏急促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
他在窗前一直站着。远处的青山,浓浓的白雾涌动,搅动着他不安的心,只觉烦闷得很。到底什么事引起的,他自己也理不清,寻不出根,便自言自语地骂道:“该死的天气。”同事习惯了他的怪异,未作理会。
办公室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菌味,混合着保温杯里飘着的绿茶味。他的衣服也被体温捂出了一股难闻的霉菌味,黏着他的肉体让他极为不舒服。由于久雨,湿度大,晒在阳台的衣服未干透,早晨匆匆忙忙就套身上去上班了。
这雨没有要停的迹象,让人忘记天睛的样子。他合上窗户,隔断外界,已听不清外面的雨声。折回到办公桌前,他端起保温杯,喝了口热茶,一股暖暖的液体穿过他的身体。在电脑前坐下,他把头低了下去,一直低下去,直到下巴抵住桌面。眼神散了,没有聚光。
他的抑郁症又要复发了。莫名的忧伤侵袭着他,使他陷入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中,里面暗藏着各种阴暗的念头,弥漫着阴晦的潮湿的空气。他想吼出来,把体内的那团黑气排解出去,却又不敢。他怕别人骂他疯子,可他还没疯。
那团黑气越滚越大,颜色越来越深。似乎要干点什么才能解气,他拿起鼠标往桌上摔了下去,发出一声重响。摔完之后他便懊悔,但这是一个不可遏制的冲动,是抑郁症的驱使。
他回头偷瞄了下同事,同事正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这让他更为难受,也许同事已经把他归为了“另类”“古怪”行列。他拿起水杯,猛喝了口热茶,清醒了一些。他厌恶自己染上了这个病。
过了一会儿,一个同事急匆匆地来到他办公室,径直越过他,找他后面的同事。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他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却什么都没听到。然后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他很恼怒,觉得他们是应该在背后议论他,讥笑他,嘲弄他。一股怒气升到胸前,他想上前去揍他们一顿,可他的拳头没有勇气。他也不想在单位留下一个坏名声,尽管名声已坏了,同事都不愿接近他,但不想更坏。
他怨恨这些同事,他从不招惹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靠近他?为什么把他当做一盆有刺的仙人掌?为什么他们要窃窃私语,有什么话不能见光?
同事们认定他是不个合群的人,是个边缘人物。他却不认为“合群”是个褒义高贵的词,反倒讥讽他们太从众,没有独特的思维。
中午在单位食堂用完餐,同事三三两两去散步,他从不参与。他把车子开到单位院子中间,用塑料桶接了水,把车子擦洗起来。这是他每天的习惯。这时他精神抖擞,才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车子擦洗得很干净,可以反出光,轮胎也冲洗得跟新的一样。看到崭新的车子,他很满意,露出了浅浅的笑。
洗完了车,他还要左右端详,到处检查,整个中午他都在车旁边,并不坐到车里去。有几个同事路过院子,调侃他说:“又在看车呀?这车比新的还新。”随后发出冷笑。这是嘲笑,笑他如此宝贝一辆车,脑子不正常。这倒没有刺痛他。他照样每天把车子开出来擦洗。
二
下班回到家,他进卧室把衣服换掉,正好遇见妻子也在更换家居服。他瞥见妻子雪白的双乳下垂,像两个垂下来的瘪了的布袋,一点也不坚实。他已没有去触摸的冲动。妻子冷冷地说了句:“回来了?”他没有回应。他本该“嗯”一下表示回应,可他却懒得回应。妻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轮廓模糊,脸部肌肉也坍塌了下来,爬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毫无生气。
他觉得无趣,径直换上了一套干爽又舒适的运动服,身体舒展,感受好极了。身上未干透的衣服,黏着他的肉体,侵入他的内心,着实让他浑身不适,而那股霉味又带着潮湿,时而飘入他的鼻内,触犯了他的过敏性鼻炎,使他时不时打喷嚏。
换衣服时,他想起妻子饱满的乳房。第一次触摸妻子身体时,他贪恋妻子坚挺的乳房,趴在她身上,嘴唇在她雪白的乳房上来回吻着,越来越剧烈,似乎要吞下去。他想起他的母亲,可母亲的模样他已记不清,尽管努力回想,也复原不了母亲的模样。不觉两颗热泪滚了下来,滴在妻子的乳房上,顺着乳沟流了下来。他停下吻,嘴角微微颤抖着,慢慢张开嘴巴吮吸着她的乳头,几乎把整个乳晕含住,使妻子有些生疼。乳房很柔软,他像个孩子不停地吮吸下去,瞬间把它当作了母亲的乳房,忍不住咬了一口。妻子痛得尖叫起来,他赶忙松开,几个牙印在妻子的乳房上深深地印上了一圈。
他抱着妻子痛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打湿了妻子的胸前。他说,他想母亲。从未见过母亲的人是可悲的。
对妻子谈不上爱,只是到了年纪,该找个人结婚成家。他本是个寡言的人。妻子也是如此。两个不爱说话的人,使家里有些凄冷,他感觉孤寂。他不轻易向妻子打开心,妻子也是如此。
他们都是苛刻的人,对对方有诸多不满,说话喜欢带刺,容易发生口角,加速空气的凝固,使本不爱说话的他们,更不轻易开口说话。
他对婚姻有些失望。妻子不是温柔的人,总是板着一副面孔,让他望而生畏。不知什么原因,妻子也不爱笑了。记得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妻子是爱笑的,也正是因为妻子的笑容,像一缕阳光照进了他冷酷的心,从而打动了他。
没有温度的两个人自动产生一段距离,谁也不轻易逾越。
不过妻子倒是个勤快的人。每天除了上班,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揽了一切家务活。妻子从不抱怨,认为家务活本该由女性来承担。这样日复一日,使她本不漂亮的脸变得越来越老,身材也越来越臃肿,完全一副中年妇女的体态。他虽然嫌弃她的模样,但也觉得亏欠。
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他也生出一丝怜爱,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对爱从未得到过训练。即使想给妻子一个拥抱,他也内心胆怯,有很多顾忌,怕妻子不给予他回应,获得挫败,他是敏感的。然而,也觉得别扭。这不似热恋时有一股性欲的冲动,只是单纯的相处,是有距离的,他不知道如何缩短这段距离,这是他的短板。
一次,妻子乳腺患病,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他每天下班从单位食堂打饭送过去。妻子因一只手打着点滴,只好把碗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吃饭。手拿筷子,吃饭显得有些困难。
当病人忍受了肉体的痛苦时,都想从精神上得到弥补。
他在一旁看着,有些难为情,想去帮却又迈不开这一步。他认为自己是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他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领导得知妻子的病情后,对他说:“你还在这上班呀?这几天准你假,你去医院照顾照顾妻子。”
“这也不是要紧的要人命的病,医院有医生护士在,用不着我去。”
领导见他不领情,没有照顾妻子的意愿,便悻悻离开了。
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认为他在医院是多余的。他是个不会照顾人的人,从小未得到过照顾,一直是孤独地成长,更没有学会如何照顾别人。
沉默寡言的他们却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今年四岁,长得结实,胖得可爱,很爱说话,喜欢坐在他腿上叽里呱啦。他会认真地听着,并积极给予他回应。
奇怪的是,儿子一点都不随他们,不是个沉默的孩子,这点他非常喜欢。也许是儿子的活泼激发了他的爱,或是父爱是天生的,他对儿子倾出了所有的情感。他可以毫无顾忌,随时随地地亲吻儿子,抚摸儿子。他发现自己有爱的潜质,具备了爱的能力。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个感情残缺者,是个心如死灰的人,任何人都打不开他的心。
儿子是他唯一爱过的人。让他变得柔软,脸上的线条不再那么生硬。即便儿子泼皮耍赖,也从不动怒,从不失态。在儿子面前,他是一个脾气好得不能再好的人。有时儿子调皮,妻子看不过去,便会使眼色对他说:“你就不能揍揍儿子吗?”
他理论道:“你要我跟儿子成为仇人吗?我们是父子。再说,孩子的成长,要顺着他的天性。”
教育孩子,他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对儿子,他从不刻意压制。他希望儿子在宽松的环境中成长。
晚上他喜欢拉着儿子的小手入睡,有这个小肉团在身边,整晚可以睡得很踏实。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有时他会落泪,甚至哭得抽搐起来。他为儿子超越了自己感到自豪,至少在情感上,儿子是富足的,得到了该得到的,远远超越了他。
儿子将会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总是这么想,并且很肯定。
儿子来到这世上,像是他身上的一个稳定器,让他身心安稳,平和,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匀速转动,他那忽轻忽重的抑郁症也得到缓解。
三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五岁时,他的父母就离婚了。母亲离开了他,再未谋面,从此一直由父亲抚养。家里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他不知道母亲的模样。只是后来从姑姑嘴里得知,母亲是个大学音乐老师,长得很高挑,其他一概不知。他时常梦见母亲,梦里的母亲有着一头波浪卷发,穿着黑色高跟鞋,一袭黑长裙。母亲对他微笑,蹲在床头抚摸他的头,他想伸手去触摸母亲,可总是手够不着。然后被惊醒,发现眼睛湿润,原来在梦里哭过。
父母为何离婚,他不知道。父亲的脸一直很冷,很僵硬。久而久之,他的脸也跟父亲一样,变得冷起来,变得僵硬起来。有人说,他们父子俩神情很相似。
他不敢轻易靠近父亲,自动与父亲保持一段距离。他的抑郁症也是在这段距离中埋下种子,慢慢滋生,培养起来的。
在家的时光,除了吃饭,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看书,听收音机,看着窗外发呆。从书房出来,撞见父亲,父亲便撇着嘴骂道:“这兔崽子,天天窝在家里,怎么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蹦乱跳,到外面耍去。”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出家,到外面闲逛。
吃饭是他们一起相处的时光。父亲爱喝点小酒,每餐就着花生米来一杯。他坐在父亲对面,低头吃着饭,沉默不语。父亲说:“你小时候很爱说话,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怎么越长大越沉默。”
他还是沉默,只顾吃饭。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爱说话,他也不得而知。
父亲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夹了几颗花生米往嘴里送,然后用筷子敲着酒杯说:“长大了有什么出息?”这时他已上初中。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但并没有反抗,反而更加沉默。
父亲从未肯定过他,爱把眼睛斜睨着他,让他浑身很不自在,感觉自己随时都在犯错。天气太热,他喜欢把衬衣最上头的扣子敞开,父亲见了便骂道:“穿得像个流氓一样,瞧瞧人家孩子穿得多好看。”很多时候,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对,总是放不开手脚,畏畏缩缩。
他从未得到过父亲的拥抱。一个身体未被暖过的人,直至心里都是冷漠的。
高三上学期,他突然在课堂上表现很积极,很爱举手发言,很爱与同学聊天。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像换了张嘴巴,极爱说话,情绪异常高涨。这些惊人的变化瞬间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一时成为班上的焦点。
持续了两周,他被父亲带去医院,医生诊断他得了狂躁症,要住院一段时间。父亲看着字迹潦草的病例,又斜睨着他,他知道自己又犯错了。父亲在心里骂道:“好好地怎么得了个这样的病,造孽呀!”随后摇了摇头。
生病的这些日子,他常做恶梦。梦见母亲穿着黑色高跟鞋,一袭黑长裙,拉着他的手要带他走,而父亲死死拽住不放。他被父母拉扯得哭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向父亲跪下,流下两行清泪,苦苦哀求,要他把儿子还给她。父亲怒声呵斥:“你甭想。”随后踹了她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他想去扶起母亲,但被父亲硬生生拖走了。梦醒后,他身上冒冷汗,额头满是汗珠,后背湿透,浑身黏糊,有些微冷。他忍不住哭起来。
他幻想着拥抱母亲,把脸侧贴在母亲双乳间,母亲将他紧紧拥抱,抚摸他的脸。也许他天生就爱幻想。想着想着,他的脸泛出了淡淡的笑。
出院后,他又像往日一样沉默寡言,走路总是低着头,眼睛看着脚下,久而久之,他的背有点微驼。偶尔会站在教室窗前自言自语,神情木然。同学们不再敢接近他。
上大学后,父亲续弦了,是个个子不高的女人,看上去还温和,她没有工作,整日在家做家务。他从没叫过她,更没称她为“妈”。对他来说,这个女人是陌生的。
在外地上大学,寒暑假很少回家,他宁愿待在学校,或是去外面做点兼职。毕业后考上了当地公务员,他便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租房住,从此离开了那个家。
除了过节,他几乎不回家。那个家让他觉得冷,冷得打颤。偶尔回到家,父亲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一点温度。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未逾越。而父亲的女人却热情招呼他,给他倒热茶,让他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这个家让他越来越有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