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故意拖延了几日后，觉得把那西洋老头的胃口已吊得差不多了，我就去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践行我的“科学社会主义”。那老头一听中国大陆有一大批等待和他合作的留学生，眼睛立刻发出了绿光。只是在心里抱怨东方人受神秘主义遗毒太深，不懂精确科学，说话通篇都是“大量”“成批”之类的，使他搞不清我这个中国年轻人口中的“一大批”究竟是多少。然而，和中国人接触多了，他知道中国人说话虽然喜欢运用模糊科学，但模糊科学毕竟也是科学，因此，中国人的表达方式并不是无章可寻。他揣测，这“一大批”至少应该是一百，那样他至少应该能赚到十万美金；如果是一千呢，那他立刻就成百万富翁了——这可是一个馅饼，一个大大的馅饼！想到这里，他那本已衰弱无力的心脏，竟像遇到青春时代的初恋情人一样狂跳起来。这时我开始向他提报销机票的事。他那发绿的目光随即收敛起来，充满了警觉。要知道，他父亲当年可是受到过一个名叫方鸿渐的中国年轻人的耍弄的，并因此创下了美国对中国关系史上的首次耻辱。因此，在他弥留之际对他儿子留下的惟一遗嘱就是：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和中国年轻人打交道一定要格外小心。
　　 原来这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主席，就是民国时期卖假博士文凭给方鸿渐的那个爱尔兰人的儿子。历史的真相往往被囊括在层层迷雾之中。其实，那爱尔兰人完全没有理由记恨方鸿渐的，反而应该感谢人家。因为本来中国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博士学位可以用钱买的，但自从方鸿渐的事被写进一本畅销小说后，这个秘密便不胫而走，很是激活了许多假文凭的需求。当时中国的有钱人，无不像方鸿渐的父亲方遁翁、准丈人周经理一样，渴望自己的儿子女婿拿一张相当于洋进士的博士文凭来装点门楣，至于他们学些什么全无关紧要。方鸿渐买假文凭事件被小说爆料之后，他们从中得到启示：实在无需再把儿女们飘洋过海送到异邦受罪。南方的士绅只需把儿女们送到北方，北方的士绅只需把儿女送到南方，在那里随便找个差事，混些时日，以遮邻人耳目。然后，再找那个爱尔兰人买张文凭，花些广告费在报纸上登个消息，以示世人就可以了。这样，一则可以免掉儿女们在西洋沾染上许多坏毛病之虑，二则可以免受儿女们的蒙骗，省下许多开支。而那些被送到欧美的留学生，获悉方鸿渐的故事后，更是觉得可以高枕无忧地游山玩水了。因为到归国之时，反正有办法像方鸿渐那样买一张可以做遮羞布的文凭，去应付父亲或岳父大人。就这样，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的文凭生意，很是火爆了一番。原本只有“奶和屁股两样不动产”的爱尔兰人，终于靠卖假文凭赚来的钱置办了第三样不动产——一处英格兰老勋爵留下的老宅。今天的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总部，之所以看上去虽然有些破旧，但却不失几分气势，盖因为此。可是好景不长，因为买卖假文凭之风愈演愈烈，不久便传到了蒋委员长那里。没想到知识界竟然腐败到如此地步，委员长气愤之极。
　　 当时，国民党已溃败至台湾，委员长思忖道：看来国家到如此地步，并不能全怪国军作战不力；世风日下，知识界难辞其咎！遂饬令教育部彻查假文凭事件。然第一夫人对此事有不同的看法。她看过那本小说，相当喜欢。觉得方鸿渐这个人感情多舛——先是无端亡了未婚妻、后在回国的船上被鲍小姐玩弄一番、再遇到一位起初瞧不起他后又怕嫁不出去对他软磨硬泡的苏文纨、接下去自己投入真爱的唐晓芙又狠心地撇他而去、最后无端落在一个蛮横、小心眼、好像生来就是专和他结婚怄气的孙柔嘉手里。联想到自己国色天资，却为了一桩政治婚姻，嫁给了一个半秃着头、满口秽语的糟老头子。在世人看来虽然表面风光无限，然漫漫长夜内心凄楚谁人与共，这样，竟对这个背时背运的方鸿渐禁不住多了几分爱怜。听说老头子要彻查假文凭，如果那样，首当其冲就会是这个方鸿渐。一个感情如此多舛的人，假若再因为假文凭丢了饭碗，命运对他就实在有点太不公了。她找来教育部长，对他说目前国家正处在危难之秋，稳定人心是治国安邦的第一要务。自从党国撤退台湾以后，委员长一直心情不好，倘若因为假文凭一事，闹出一个“焚书坑儒”来，实对复兴党国的千秋大业不利。并要他灵活务实处理假文凭事件，不妨给委员长打一个报告，就说经查假文凭事件全是一本小说所闹，实并无此事。
　　 接到委员长的敕令后，教育部长正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想这假文凭事件要真的彻查下去，自己身为主管教育的最高行政长官，自然脱不了干系。被第一夫人召见以后，如蒙大赦一般，自然是唯夫人之命是从，连夜急就一报告，呈送蒋委员长。委员长看罢报告，心中有一丝宽慰，遂提笔在报告上写道：知识界尚能自保清白，党国复兴有望！同时对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那本小说产生了好奇，叫人找来一本一看究竟。谁知道只看了一眼作者序言，就立刻勃然大怒。那序言写道：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引的机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委员长想这不是明目张胆在骂自己吗，把那小说啪地一声摔到桌上，高声骂道：“娘西屁，文人误国！”拿起电话，命令调查局立刻将小说作者逮捕。调查局回话说，此人滞留大陆，已投靠共党。委员长又高声骂道：“娘西屁，调查局无能！”后只得命令将该作者在台湾的一切出版物，统统查抄烧毁，方稍微缓解了一些心头之怒。
　　 第一夫人凭着对一时运不济的青年人的同情，避免了一场有可能发生的“坑儒”悲剧，但“焚书”事件却没能幸免。这件事对台湾朝野震动很大，买卖假文凭从此在台湾销声匿迹了。而在大陆那边，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美利坚合众国不识时务，拒不承认。于是，中美交恶，东西方开始冷战。大陆人民视一切帝国主义的东西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更不消说买什么假洋文凭了。就这样，克莱登的生意断了来路。兜售假文凭，发的本来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焉能长久？可爱尔兰人不但有不负责任的毛病，而且还“一根筋”。他看到如日中天的事业，顷刻间土崩瓦解，整日哀叹自己时运不济，结果不久便抑郁而亡。
　　
　　 六
　　 贩卖假文凭生意兴隆的时候，那老爱尔兰人自认为为本民族找到了医治贫穷的法宝，准备把这项事业子子孙孙传承下去。制作假文凭，含金量最高的技术便是打字了。再加上，那老爱尔兰人看到从前被视若神明的文凭如今能被如此买卖，就得出读书无用的结论。因此，他早早地把儿子送到一所职业学校专门学习打字。可是没想到，这打字的技术比假文凭生意衰落的还要快。二十世纪后半期，电脑在西方社会迅速普及，就好像传统社会文化人手中的笔，打字成了现代人人人必备的一项技能，而专业打字员也成为后工业社会最先消失的一批职业。除了打字技术，这老爱尔兰人的儿子便一无所长。然而，幸运的是，爱尔兰曾经被英国所占领，本来是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爱尔兰语逐渐让位给了英语。爱尔兰虽然培育了许多世界著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叶芝、剧作家萧伯纳、剧作家贝克特和诗人希尼，还有１９世纪唯美主义代表王尔德和代表意识流小说最高成就的作品《尤里西斯》的作者乔伊西，然而毫无例外他们都是用英语创作。当年的大英帝国靠着坚船利炮不但征服了爱尔兰，还几乎差不多征服了整个世界，使得英语成为全球的通用语言。这样，那老爱尔兰人的儿子除了打字之外，总算还有一项语言技能。那老爱尔兰人对此心知肚明，在愧疚只教儿子学习了一项无用的技术的同时，临终前没忘记为儿子制作一张语言学的文凭，这也是他平生制作的最后一张假文凭：大不列巅语言大学文学学士。他本想给儿子弄一张博士或硕士文凭，但知道儿子的文化底子，怕日后拿那样高的文凭找的工作应付不了，反而容易露出马脚。而当时西方社会已进入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学士学位如秋天马路上的落叶，俯拾皆是，是断不会被人怀疑的。那老爱尔兰人应该算得上爱尔兰的民族英雄，因为他除了奶和屁股两样不动产外，历史上首次为子孙留下了另外两样不动产：假文凭和勋爵的老宅。后来，那老爱尔兰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的主席，就拿着父亲留给他的大不列巅语言大学文学学士的文凭到一所语言培训学校应聘。这语言培训学校相当于职业学校，注重实际技能，并不像学术性大学那样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考官对那大不列巅语言大学的文凭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找来几个老教师听他试讲。这后来的美国五十州联盟主席虽然一开口说话就讲英语，但对文法修辞一窍不通，其水平到非英语国家教一教诸如《英语九百句》《走遍美国》之类的、相当于学前班的初级口语课还算凑和。试讲下来，考官认为他的发音有严重的都柏林乡音，连初级口语教师的资格也不够，只能做口语助教。所谓口语助教，只不过是帮助口语教师做放放录音、擦擦黑板之类的活。遥想父亲当年的辉煌，对比自己如今的凄惨境地，就有一种虎落平阳之感。但没办法，为了糊口度日，也只能暂且委曲求全了。
　　 那时美国的语言培训学校远不像今天火爆。东西方冷战，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互不来往。来美国留学的大都来自英美盟国或者是英美殖民地国家，而这些国家一般都把英语作为官方语言。从这些国家来美国留学的学生，有相当的英语功底，并不需要再专门到语言学校补习。美国的盟国中，日本是个例外。日本地地道道是个外强中干的民族，表面上看个个崇尚武士道精神，动辄就割腕剖腹。其实，美国人在二战时只向日本国土丢了两颗据说是一种叫什么原子弹的炸弹，就吓得日本朝野上至天皇首相下至武士浪人，一个个全患上了软骨病，从此死心塌地甘心做美国的奴仆。想一想，日本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若做奴仆也是给中国人做最合适。
　　 据人类学家最新的考证，这日本人是秦始皇当年派过去的五百童男童女留下的种。日本人要学外语，最应该学的也应该是汉语。日本字就是中国古时的一个和尚东渡扶桑传过去的，这一点无须烦人类学家考证，因为现在的日本字里还保存着大量的汉字，铁证如山。虽然日本人向来鲜廉寡耻，但也抵赖不得。然而，做了西方人奴仆的日本人就得学习主人的语言，这就让广大习惯了方块字的日本青年吃尽了苦头，英语成绩自然无法好到哪里。所以，来美国留学的日本青年，大都要到语言培训学校补习英语。当时的语言培训学校就几乎是专为日本人开办的。
　　 一九七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到美国留学的中国青年渐渐多了起来。这里顺便说一下，虽然同是到美国留学，但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目的却大不一样。中国人抱的目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通过学习英语，为打败一切帝国主义创造条件。中国有十多亿之众，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倘若如此多的中国人都掌握了敌国语言，对帝国主义来说将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美国人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国会上下两院空前一致通过《移民法》来限制中国人。而中国政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每年仍继续向美国派遣大量留学生。眼看着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越来越多，这个细胞里潜伏着贩卖假文凭基因的爱尔兰人后裔，就开始蠢蠢欲动，再也不满足于做口语助教的差事了。可是，重操父亲旧业，继续向中国人贩卖假文凭已无可能。对于假文凭，大陆的共产党政府绝不可能像台湾的蒋委员长那样好糊弄——台湾的教育部部长凭着一个“此事纯系一本小说所闹”的报告就交差了。社会主义文学信奉现实主义，相信创作虽然高于生活，但一定来源于生活；社会主义政治家具有长期的阶级斗争经验，相信无风不起浪。北京的教育部官员把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阶级斗争经验结合在一起就认为：方鸿渐其人是否存在不能肯定，但买卖假文凭事件一定确凿无疑。因此，对西方留学学校和文凭实行了严格的审查制度。这个爱尔兰人后裔认为在美国注册一个合法的大学并不难，美国遍地都是野鸡大学。但若获得具有丰富阶级斗争经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承认，几无可能，遂打消了重操父亲旧业的念头。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商机。冷战结束后，不仅是中国，还有很多原共产主义阵营的国家，都抱着和中国同样的目的，增派留学生到美国。随着要求补习英语的留学生日益增多，人们看到语言培训学校有利可图，就纷纷开办新的学校，这样便引发了学校之间的生源大战。他想为这些语言学校拉生源赚提成，要比当年父亲卖假文凭还要省事。卖假文凭毕竟还要干加工制作、跑邮局之类的体力活，而拉生源则只需耍耍嘴皮子，而且全无任何风险。
　　 这个口语助教工作时间长了，耳濡目染，自然有许多机会可以提高耍嘴皮子的水平。一天，他在教室的走廊里，透过门缝听到一个语言老师在讲一门叫修辞学的学问，这位老师还说什么希腊的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中国的孔圣人、还有印度的释珈牟尼都是大家。他听来听去，什么修辞学呀，这不是叫人学吹牛吗。他恍然大悟，原来吹牛是合法的，至少是合乎文法。更让他震惊的是，想不到那些无论东方西方的圣人贤哲，都是靠吹牛起家的。从此，他吹牛撒谎的功夫便超过了父亲，以至于张口就能成家立说，像弄出个“精确科学”、“生命之水”什么的，从来不会感到脸红。有了这等功夫，再加上本民族血液里的不负责任，这爱尔兰后裔就是一个彻底的“国际合作教育”的天才了。所谓的“国际合作教育”无非是把本国的教育吹得如何了得，然后把别国的学生骗来，直到把其腰包掏空完事。就这样，这身为口语助教的爱尔兰后裔，摇身一变成为“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主席”，专门干起了替语言学校介绍外国学生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