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投资泡汤”倒确有其事，不过不是什么“前些时候”，而是我读高中时。也不是什么“美籍华人”，而是一位“台湾老兵”。我读中学时，两岸关系缓和，开放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本乡的一个老兵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脱下军装经起了商，据说赚了一笔钱。后有机会回大陆探亲，本想把自己赚来的钱在家乡兴学办厂，但回来后听说自己在大陆的亲属在文革中因为他这个海外关系吃尽了苦头，随即取消了投资的念头，并发誓再也不回大陆。我当时就读的学校校舍破旧，听说有台湾商人投资修缮，师生们一时都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所以，对此印象非常深刻。但后来投资的事却没有了下文，那位老兵回台后也果真再也没有回来。至于不回来到底是因为伤心之极，还是再也攒不够回乡的盘缠，只有那老兵自己知道了。做过白日梦之后，我又给兄长回信。信中告诉兄长，宅子一事已写信于乡长，请他放心。等事情忙完之后，我即会尽快回国。
　　
　　 三
　　 所谓“事情忙完”，无非是在餐馆多加班打工，好早日挣够回家的盘缠。这天我在一家餐馆刷盘子，累得实在有些承受不住了，就佯装解手，蹲在便池上喘口气。虽然手脚累着了，可眼睛却并不安分，仍像一只饿鼠一般骨碌碌四周乱瞅。美国虽然文明，但人性终归是一样的，厕所的挡板上也满是涂鸦文化。在五彩斑斓的性涂鸦中，一则小广告吸引了我，那上面写着“美国五十洲教育联盟招募中国大陆业务总代理”。我来美国已有些时日，对美国社会多少有几分了解，知道在美国注册一个协会、公司，甚至注册一所大学，比放屁撒尿还要容易。想这“美国五十洲教育联盟”必定也是一个“皮包公司”（国人现在也喜欢在自己的组织名称前面冠以“中国”“全球”“世界”之类的定语，一般来说，名头越大越不容易靠得住。如此悖论，追根朔源实在怪不得国人，都是从西洋传过来的坏毛病。）要在平时，我看看也只是笑一下而已，全当是读一页免费消遣杂志，并不会当回事。可如今归乡心切，走投无路——人越在危难时越容易产生幻想——我急缺钱，就无厘头地相信一切可以来钱的门路。等我蹲在便池上喘息得差不多了，就随手把那“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的小广告揭下来，折叠一番，揣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在餐馆打完工后，我一边走，一边想小广告的事，脑海里猛然浮现了同租一套公寓的室友曹军棵。曹军棵五短身材，方脸凸眼，活像一只河马。初次相见时，我很有些排斥感。然而，国人在异国他乡相遇，就如在国内的一奶同胞。血缘的亲近与天性的相斥相抵，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处得相当中庸。素来是点头之交，没有更深的交集。这位室友虽然相貌有些奇异，但却是国内一所三流大学的校长助理。以如此尊容，还能当上校长助理，完全是沾了他博士学位的光。当时，博士在国内就像熊猫一样珍稀，各高校，尤其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争相拿它来充门面。物以稀为贵，而国人一向崇尚“读书做官”，封官加爵自然成为高校笼络博士的最佳手段。闻知曹军棵的发迹史，我把肠子都悔青了，感到此生最大的误判，就是当初没有选择考研，而是选择出国。假若我选择读研，一路读到博士，现在也必定是某校的校长助理了——我容貌虽算不上仪表堂堂，但自信曹军棵无法和自己同日而语——也许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可成为校长。学官与府官先比，就像小妾之于大婆，虽少了些气势，但在我家乡那样的偏僻之地，已足够撑起衣锦还乡的门面了。
　　 曹军棵到美国是来访学的，时间只有一年。所谓访学，不过是变相的出国观光。按说日子过得理应相当惬意。然而，他的访学并不一般，而是肩有特殊使命——校长要他借此次出访，无论如何在美国寻找一合作对象，建立起姊妹关系，以此打开学校对外交流的大门。如若果真如此，他和他的校长就能作为学校对外开放的开山之祖而青史留名。因此，他是带着当年班固出使西域，或者利玛窦远访东方的悲壮，踏上出国之路的。虽然理想丰满，可现实却很骨感。到美国后，他发现美国高等教育界傲慢得很，就像当年我天朝大国一样，只肯接受四方来拜，决不屈尊访问他国。曹军棵访学的那所大学，虽不及哈佛、麻省理工之类的常春藤名校，但也是堂堂的州立大学。说起来美国的州立大学，仅相当于国内的地方院校。即便如此，在他们眼中，也许只有清华、北大才有资格和他们谈合作之事。曹军棵任校长助理的那所国内的三流大学，在他们眼中不过相当于“中学后教育”，怎么可能结成什么“姊妹关系”呢。眼看访学的期限将至，可合作对象毫无眉目。曹军棵为此整日愁思百结、郁郁寡欢。若实在完不成校长重托，大不了像我一样，滞留不归，做一个美籍华人，也未尝不是一个选项。可他偏偏是新婚燕尔，家有娇妻，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割舍。一日不见，相思之苦，就日重一日。他的新婚妻子是学英语的，原本打算两人一起出国，把孤单的求学变成欢畅的蜜月之旅。然而，他的如意算盘非但没有得到校长的恩准，反而给他加了一个如此不堪的重负。这校长即使称不上歹毒，但也算上心机深重，这无疑是把她的新婚之妻，扣为人质。
　　 那美国五十州教育教育联盟招聘的一个职位正是国际教育合作代理。所谓的国际教育合作代理，其实就是招揽需要培训语言的来美留学生。我知道，办这种事必须要有人脉关系。在我的交际圈中，曹军棵是唯一的合适人选了。正像当年我向导师求留学的海外担保人一样，对于曹军棵，我也只是抱着一试的态度，并未抱多大希望。我在公寓附近的一家超市，用五美元买了一瓶威士忌。本来想捎带买些下酒菜的，可到中国餐馆一打听，最便宜的一份花生米要10美元，心想这10美元在国内要买百十斤花生了，随即便摇摇头打消了买下酒菜的念头。当我拿着威士忌敲开曹军棵的房门时，他虽显出意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可当我说我最近在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找到一份兼职，全权代理该联盟在中国大陆的教育合作业务时，在他眼中我立刻成了天使。我许诺他每介绍一名学生，可以得到100美金的服务费。曹军棵说只要能让他的学校和五十州教育联盟建立合作关系，服务费全归我，他分文不取。听了以后，我有些后悔。早知他如此“慷慨”，就不该提服务费的事，最后弄得反倒是我欠了他的人情。
　　 突来的转折，使曹军棵情绪完全失态，他激动道：“大可——这是我的名字——这事若办成了，我一定请你喝茅台。”我原以为上帝安排曹军棵和我相遇，是专门让我后悔的，没想到倒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虽暗自窃喜，但却表现得万分镇静，笑道：“曹大哥，这是在美国，哪来什么茅台呀，还是我请你喝威士忌吧。”他好像是从梦中恍悟过来一样，尴尬地回了几声笑。但看到我的威士忌，似乎不奉献出点什么，无法原谅自己，便翻箱倒柜，找出了几根从国内带来的、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忘记吃了的火腿肠。就这样，我们两个身处异邦的中国青年，就着祖国的火腿肠，喝着廉价的洋酒，畅想起共同的“事业”来。酒酣情浓，互吐衷肠，对利益的渴望，完全消除了生理上的嫌恶，不一会儿，我和他就成了可以患难与共、两肋插刀的朋友。
　　
　　 四
　　 第二天我便按小广告上的地址，到美国五十洲教育联盟一探究竟。到了以后发现，这美国五十洲教育联盟总部是一处住宅。房屋看上去虽然有些破旧，但却不失气势。接待我的是一位西洋老头，自称是该联盟主席。我环视屋里的环境，想这老头也许是该联盟的惟一专职成员了。这老头一看来了一位中国小伙子，态度很是热情，全然不顾自己联盟主席的身份，给我又是让座又是倒水。他一边拿着一个超大量桶似的玻璃器皿给我倒水，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洋蛮（youngman），好好品尝一下，这可不是一般的饮品。它叫生命之水，是联盟的一个合作伙伴新近开发的高科技产品。长期引用它，能够延长生命。”我将信将疑地喝下一口，那老头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洋蛮，感觉不错吧。”我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感觉，我看它只不过是普通的水而已。”闻言，那老头哈哈大笑起来：“洋蛮，祝贺你，你被录用了。”
　　 我被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那老头却像一个实验师那样，不慌不忙地将我杯中的“生命之水”倒掉，换上一杯咖啡。同时，也给自己冲上一杯。他呷上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对我说道：“这是本联盟招募盟员的必需程序，也是惟一的程序。在这条程序面前，十有八九的应聘者都要落下马来，而你很幸运，祝贺你，你被录用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再次呷一口咖啡，继续道：“你一定读过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吧。《皇帝的新衣》其实是在讲一个重要的心理学命题，这就是人极容易受到别人的暗示。在别人的暗示面前，他往往会缺乏自信，失去理智。不过，洋蛮，幸运的是你没有。这说明你比皇帝更有不同寻常的自信和辨别力。而自信和辨别力，是加入本联盟的必备品质。”
　　 我听着这些恭维的话，感觉身子有些飘飘然的，生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失去“辨别力”这样一种入盟的必备素质，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主席，你真幽默。”那老头立刻道：“不，不，这不是幽默。这是程序。我是专门研究精确科学的，知道吗，洋蛮，这个世界上惟一能靠得住的就是量化和程序。我们联盟实行的就是精确化管理，而精确化管理的核心就是量化和程序。”然后他开始和我谈正式的业务：“具体说，你的工作就是负责向联盟推荐中国大陆来美国留学需要培训语言的学生。按照精确化管理的原则，每推荐一名学生实行定额提成。”
　　 我一听，心想什么精确化管理呀，不就是计件工资吗？资本主义起家不就是靠的这一招嘛，都几百年了。但我知道自己来这里不是和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讨论什么“精确科学”的，就赶快把谈话引向主题：“那我推荐一名学生能有多少提成？”那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头。我故意往高处说：“三千？”那老头笑了笑：“洋蛮，你是真正的幽默，三百。”我装着很不高兴地说道：“三百？还不如我去刷盘子呢。”
　　 这五十洲教育联盟的广告张贴出数天了，我是第一个应聘者。那老头生怕这第一桩生意这么快就黄了，立刻加上一个手指头。我没有理会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中国字，对那老头说道：“你知道这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吗？它是‘死’，4，写成汉字是‘死’，而‘死’就是消失了，不存在，彻底的拜拜。明白吗，对中国人不吉利。”那老头似懂非懂地说道：“抱歉，我不懂中国文化。”说罢又不情愿地加上一个手指头。我见时机差不多了，就说道：“六百，中国人讲六六大顺，图个吉利。”那老头见我这个中国小伙子不好对付，怕再纠缠下去会节外生枝。在心里掐算了一下——付出六百，自己还有一千美金的赚头，就说道：“好吧，我尊重你们中国文化，图个吉利，六百就六百。”末了，也许意识到自己答应得有些爽快，又加一句：“洋蛮，我给你的可是特别优惠价。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教了我中国文化。”我听罢有些后悔：早知道你对中国文化有兴趣，何不给你来个“十全十美”，那我的提成不就拿到一千美元了吗？
　　 告别那西洋老头，我一路盘算着：每个学生提成六百，能联系五、六个学生，就差不多可以搞定回国的盘缠了。如果没有和曹军棵昨夜的交谈，我肯定认为这六百美金的提成，是乌托邦，是空想社会主义，天上哪会如此容易掉下馅饼呢。而现在，我将美国五十洲联盟和曹军棵的学校联系在一起，就像实验瓶里的两种化学物质，彼此一接触立刻就发生了质变——这六百美金的提成由空想的乌托邦变成了完全可以实现的“科学社会主义”。
　　 我是这样科学谋划的：一方面，可以首先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曹军棵说，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原则上同意和贵校建立合作关系，但对学校的资质和办学实力，需要我这个中国总代理进行考察和甄别。接着，再换以“公私兼营”的口吻，说我已多年没有回过祖国，想借此机会饱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感受一下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但这样一来会有不小的额外开销，而美国公务人员出差不像国内是“实报实销”，而是“定额包干制”，尤其是这美国五十州联盟实行的是精确化管理，多余一分钱也要自己掏腰包，因此，看学校能不能为我报销往返的机票。我知道中国人办事向来是公私不分，特别是大大小小的官僚，用公家的钱联络自己的关系，花起来相当大方。想那个急于打开学校对外联系大门的校长，是断不会因为报销往返机票这样的小事，得罪我这个美国五十州教育联盟的钦差大员的。
　　 另一方面，我对那西洋老头说，已在中国大陆联系到一所学校，那里有大批等待出国留学需要补习语言的学生。但是，对这学校的具体情况，还需要回国一趟才能确认。话说到这里，我就会向那老头提出报销往返机票的事。不过，这事我没有完全的把握。我知道西方人全是“经济人”，办事从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再说，这五十州联盟是个皮包公司，哪来经费让我报销呢。然而，我觉得没有关系。有曹军棵学校在那里撑着，就不怕自己的盘缠没有着落。至于这五十州教育联盟，就全当是捞草打兔子——打不着也不损失什么，万一打着了，还可以赚上一笔——那才是真正的天上掉馅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