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黄土行(散文)
一
大西北有两张很靓丽的名片,空中一张,地上一片。我前往拿着一张,我返回又持一张,确切地说,我最喜欢行走在黄土名片上。
从青岛的流亭机场乘机升空,海浪鼓掌,催我一会就到了八百里秦岭的空域。机下是连绵起伏的绿海,叠翠淌绿,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大缠绵”,任我恣肆,身心顿生扶摇感。如果飞机可以“穿林海”,我真想闭着眼钻进八百里秦岭,任由盘旋。从舷窗处伸手,隔窗想摸云,想起李贺的诗句——“少年心事当拏云”,是棉絮一般堆成白山,瑞雪一样白玉抱团。我第一次感觉这是一次纵情狂放的浪漫。
到咸阳,再落兰州中川机场,我最后一个走下飞机。突然心生遗憾,这是走马观花,不对,应该是浮光掠影,我浪费了一张名片,这次见面,就像不经意匆匆翻过一本精彩的书。一周后,我决意乘绿皮火车,与黄土地同行,在这一张名片上写满黄土的诗,涂上金黄的色。
此行让我感到,上帝是偏爱西北黄土地的。那云朵的密度之大,亮度之明,我想摘下装进行囊,想起妈妈在压花机前抱着棉絮上下翻弄的情境了,云朵的温度似乎让我全身燥热起来。阳光撕开一个口子射进来,上面是絮白,下面是绿浓,用“腾云驾雾”形容,太一般,应该是飞机送我至童话的世界。
直到我搭乘了火车,从陇西的武山启程,我才感觉,天上的云还称不上是上帝的杰作。那些连绵相依的山,就像一个个喝醉了酒的老翁,尽管岁月光秃了它们顶上的毛发,一副龙钟的样子,我惊奇它们沉睡了几千年,还那么醉熏欲倒,同伴杨君说我这是错觉,但我宁可将错就错,就那样欣赏着,痴痴地笑这些山那么容易就被一阵风吹醉。或许,此时是它们的梦醒了,还有些懵懂恍惚。哦,不是老翁,是一个画家用金黄的蜡彩绕山绘出了一幅首尾不能分割的油画,真想盘桓着去赏画。我伸出手指,点数那些绕山而卧的田亩,突然想到了一个比喻,每一座黄土地上拔起的山都是上帝摁下的指纹,我分不清指纹画上是“斗”还是“簸”(民间说,“斗”盛金,“簸”散财),我笑画家们,画作的落款总是刻一个死气沉沉的图章,好在有红色的印泥,才给了印章以鲜活的生命。来这陇西,抓起上帝的指纹,随便摁下的一定都是最生动的款章。
我想,几千年前,这些黄土山,寸草难生,光秃不堪,山石嶙峋,原形毕露,轮廓粗犷,粗糙得只有原始感,不露半点柔情,处处显露着梦魇般的狰狞。还原秃山变梯田的过程,眼前出现了几代人,掮担抬筐,移石成埂,筛土为亩,才有了如今赛江南的图景。黄土高坡上的人们,有一个最富诗意的词是“刨食”,一个“刨”字,再现出刀耕火种的场面,我心中认为,这是能够表现我们的先民们告别茹毛饮血走向文明的唯一动词。
我想起还使用名片的年代,那年我出差山西,路过平遥去看我的一位老同学,他把我引见给平遥古城中学校长,临别校长送我一张他的名片,背面就是上帝指纹般的塬。校长说,我们就是要把孩子送到“塬”上,站在最高处。我查阅了词典,塬,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形成的高地,呈台状,四边陡,顶上平。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们眼中的“塬”,就是泰山极顶。这是他们学校独特的文化,一种胸怀,不会因为带着地方色彩而显得卑微。
二
火车沿着黄河岸边,穿越着秦岭,徐徐蛇行,趋向三门峡,这一路,我读到的是“秦风”的诗,主题只有一个,是最美的颜色词——黄。
气质若兰的兰州,是唯一被黄河贯穿的城市,这里的黄河,确切地说,应该叫“蓝河”。那种神秘的蓝,简直让人惊骇而不能置辩,我立刻产生了弹一曲蓝色音乐的幻觉,是在小提琴上用弦圈成的华夏怀抱里的“蓝色多瑙河”,曾经读刘长春写的《走进蓝色的黄河》,读到“似蓝色飘带的黄河”,我愕然不解。能够将“黄”变成“蓝”,不是一般的色系知识可以解释的。那么,是怎样中和了黄河的黄呢?流进兰州城的黄河,此时,更钟情于人文色变,一座城市应该是安宁的,于是黄河乖顺地改变了咆哮的颜色,而归于沉静,沉静得宛若敦煌的神女“飞天”款动着的一条蓝丝巾,飘飘悠悠地沉于城中。我的一个兰州朋友说,兰州是最静谧的城市,如果说有什么声响,那就是呼噜呼噜喝下兰州拉面的风生水起之声。黄河的梦之蓝,连喝面条的声响都不能太噪。
“蓝河说”还有很多版本,席间,兰州土著朋友说,兰州是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城市,所以,黄河也跟着变蓝。我很满意这个答案,并不想从化学变化上寻求什么标准的科学答案。
如此看来,锦黄之色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图腾色彩,其中的道理之一就是奇幻。在黄土地上,几千年演绎的是传奇故事,突兀广袤的黄土,仿佛就是一个男人裸露出来的胸肌,千仞万壑,是心脏起搏的节奏,在汩汩血脉里流淌着声韵。
我瞩目这片黄土地,仿佛每一寸都刻着深深的褶皱,我向来对皱纹有所恐惧,可面对沧桑烙印出的黄土皱纹,我感觉出深藏风霜的沉厚与无所畏惧的气度了。
让黄河淌过的河床在眼前闪过,来不及去数那些千年研墨的鹅卵石蛋有多少,倒伏在河床的芦草蒲苇有几多柔情,几位身着红衣绿裙的女人跪俯于河岸,看得清了,是在濯衣,不如说是在染衣,我的理解是不必反驳的,无论男女,他们的底色就是黄,黄,是每一种缤纷之色的根本,就像万人会场,从台上放眼看,一样的黄面孔,金碧辉煌。或者说,在黄的底色上,蛾眉曼睩,一下子生动起来,并非我们审美的变形,而是无法改变的情动于衷的美。身子就像那些在旷野里磕头采油的机器,不懈的勤奋,还有几分虔诚和膜拜。这些黄皮肤的女人啊,你是匍匐在男人黄色胸肌上的昆虫,尽管草木已经枯竭,但千年之爱,万年之怜,深深镌于其上,并始终如一地滋润并涵养着那道干裂的沟壑,吮吸着龙脊虎背上的热血汗香。哦,这片黄土地啊,我终于深嗅出华夏部族扎根其上的体香了,因为华夏之魂,就镌刻在黄河的黄色河床上。
火车穿行于黄土地上,我觉得是乘坐一列时光之车,游历在古今的博物馆里。咸阳的灞桥,西安的高楼,列队的兵马俑,这些,只能让我们目睹古老年代的痕迹,顿生怀古之念,我历来相信,真正使人开阔眼界的是依然在这片黄土上轮序着生命的东西,需要我们用心用眼来解读,如此,我们发现的必然是一种鲜活。沿途的土坯房,一下子让我回到了古建的世界。
散布于黄河沿岸的茅舍,宛若天宇垂落的星星,虽在白日里,依然有日光照射而隐约闪现出星光点点。我相信每个晚上,那些昏黄的灯光,一定是黄河水做灯盏的燃油的,不能看作点缀,应该是眨着眼的灵魂。我在火车上谈建屋的风水,一个黄土坡上来的人插嘴说,什么风水大师在这里眼力都不济。黄河就是一切存在的风水,想起《黄河的风呀黄河水》的歌词,就写得很精准,“黄河岸口的风呼啦啦的吼”,“黄河里面的水哗啦啦的流”,一个“吼”,一个“流”,驱鬼驱魔用不着钟馗,一声吼,一条流,早就汇成了《黄河大合唱》,简单里深藏丰厚,歌谣里闪着刀剑之影,当年,不就是靠着这样的豪迈和雄壮驱赶倭寇,成就了中华民族不屈的历史吗?
三
火车上的朋友告诉我这样的屋子是怎样建设起来的,他使用了“版筑”这个词,一下子让我回到了读中国古典文学课程时,《左传》里的一句话:“朝济而夕设版焉。”晋杜预注:“朝济河而夕设版筑以距秦。”确切地说,这里的“版筑”不是建设民居,而是打垒长城。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古老工艺在长城上的痕迹,临洮秦长城不像北京的八达岭慕田峪长城,是用青砖和米汤白灰修筑,是夯土版筑而成。
我的眼前活现出人们夯筑土屋的场景。从黄河滩头岸边,割来苇草,在日光下晒软,掺入黄河泥土中,挑一担黄河水,搅拌成泥浆,一篓一篓地置于方方正正的木板之间,木板上站着打夯的人,喊着“哎呦呦,举起来啊;哎呦呦,跳起来呀,哎呦呦,使劲夯啊……”疲劳放进歌谱里,打下安居日子的希望,这是怎样的场面,和谐,生动,互助,一切尽在不言中。简单的节奏,鲜明的表达,却是最具深度的诗。黄土和苇草,在一个新的空间里,被力量和智慧锻造,成为和谐的一体,苇草是墙体的魂魄,黄土是魂魄扎根的基础,如此看,我们就不会怀疑它凝固千年而不塌的魅力所在了。我钦佩他们的智慧,没有水泥,没有石头,没有瓦刀,没有尺矩,只有一腔热爱生活的激情。杵捣,其实就是舞蹈,是生活的起舞,一个民族的生存,不是靠海盗式掠夺,不是靠天赐物华,只靠自己的力量,那具可以与天地量力的肉体,创造着中华的精彩文明。
每一座安放在黄土地上的土屋,都是孱弱的,但也不乏承天吻土的悲壮,所以,她终于被自然幸运地留存下来,成为黄土高坡上的最美杰作。每一座土屋,都是黄土的匠心塑造,所以,土屋也是黄土地上的精神雕塑,雕塑作品《思想者》是艺术创作,昭示和崇拜人类精神思考的高度;而黄土上的土屋则是生活的写真,堪称“坚守者”,永远写着现实主义的字符。
让我惊叹的是,这种建筑方式,传承了几千年而还在发挥着作用。这是活着的古老建筑,更是生动的标本,还有哪一种古老的手艺被原样传承?我想,只有版筑的手艺和矗立黄土的智慧吧。黄土的粘性在夹板之间被激活,成为风雨无奈的壁垒。起于一亩黄土,卒于一孔黄穴,生死离不开的是黄土。滚滚红尘都要消弭,唯有黄土承天而世代存在,也许,多少人解读红尘与黄土无法对垒的辩证关系,红尘如梦,黄土千载。自春秋至今,多少代人,不离黄土,甚至把肤色归因于黄土,也许只有黄土土屋可以留住红尘。色彩的交融就像电与磁,有着难以剥离的缘由。西北,每时每刻都以生动的色彩呈现于眼前,我甚至生出违背科学的臆想,患有色盲症的人,在这里是否会改变他们的黑白世界观呢?
随处可见一些新的村镇大楼拔地而起,尽管楼建技术已经超越了版筑这样的原始工艺,可我依然觉得这是黄土土屋的后裔。我突然觉得,从现在到远古,其间并未给土屋留下什么参照物,只有新世纪的曙光,再染一方黄土,美轮美奂,熠熠生辉,这岂止是一个痕迹!我把黄土地所见视为一次大自然博物馆的浏览,在此,可以纵览中华民族最为直观的生存史。
四
我还是不免为黄土土屋是否可以抗击风雨而担忧。想想刚才所见,版筑之墙,已经被风蚀被雨浸,显出大小不一的拳头窝。那位西北朋友嘲弄地说,那些拳窝比我的年龄都要大,这里贫雨,天佑人居。是啊,火车在超越秦岭深处的隧道,隧道口用铁锹铲土的痕迹还刻印在山的切面上,有人告诉我,我所乘坐的火车是沿着50年代宝成铁路盘山线穿过秦岭的。几经雨水,难以拭去刻痕,在干裂的岩土上,曾经深情一吻的唇印,依然诉说着当年的浪漫。黄土,是“刻意”的,刻意地表达劳动的韵律,用一幅画一首歌都无法解释那锹镐烙印的思想情感的深度啊。
我曾踏上了东北嫩江平原的黑土地,认为那是真正的风花雪月沉静之后的样子。我曾经在江西婺源到景德镇的红土地上穿行,深入到井冈山的腹地,认为那是中国革命的血色皴染过的华章锦篇。西北的黄土地啊,刻着最深的岁月沧桑之色,吟唱的是人们悲欢离合的咏叹调,是更为丰厚的民族生衍的史页。
那位西北“黄土地人”时而讲解他的黄土理论,就像春雨的雨滴,让我醍醐灌顶。他显然不是研究黄土地的学者,但他是一个很有深度的思考着,让我一路上对黄土有了最美的理解。
他甚至揣测始皇兴都咸阳也是因为黄色,我不想扫了他的兴,秦朝的服饰之色并非贵为天子的着黄袍,而是尚黛青。黄土地的历史是沉厚的,任何因此而生发的联想,都是因热爱,生死一抔黄土,注满了黄土人的情,我相信了演绎的真实,逻辑性显得并不重要了。
顶着黄色麦秸秆编织的黄色草帽,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是一个苦难的符号,而是一种诗意,是勤劳对黄土地的深情解释。所有的人都被裹进了金黄里,夕阳射向车窗,我仿佛闻到了黄土的芳香。
一半绿一半黄的玉米,丰收在即,金黄的米芽诉说着黄土地的恩惠;那些挂在土屋门楣上的落花生,泛着土金的光;对着黄河低首弄眉的稻谷,还在汲取着黄河水,似乎并不想这样苍茫告别这个秋。是的,黄土地的奉献,让我生出诗意,口不择言,篡改了那句诗,真是“满目黄土夕更明”。是啊,这里的风物,都可以用“黄”来定义其成色,就是那些埋在黄泥里的土豆,也以蜗居的姿势染得一身黄。
我努力寻找着反证的例子,一片高粱地赫然出现。我说,高粱如火。西北人没有被我难倒,他说,高粱成熟前,都是黄色的,且西北的很多品种就是叫“黄高粱”。红高粱多生于南方,也叫糯红高梁。有的品种在生长过程中由淡红色至暗棕红色,西北也不乏这样的“色变”,那是黄色的沉淀,是归于黄色系里的。在所有的色系里,黄色是最具活力的颜色,那么,热烈灿烂,沉厚凝重,轻快浪漫,这些色感只能是由黄色衍生了。是啊,西北的沃土,有无限的期待,这也正是那片土地生生不息斑斓灿烂的原因。
在西北,命运这个词,不会是一个翻身逆转那么简单,黄土沉淀着人的命运,世代叠加,终成厚积。想起哈马舍尔德《记录》里的一个句子:“我们无从选择我们命运的框架,但我们放进去的东西却是我们自己的。”黄土,融进了征服者的姿态,诉说着民族的传奇。
乘车行进在黄土地上,我身体感到一阵阵燥热,虽处清秋,却有着发自内心的热量,我想我应该是被黄土地酝酿出一股无法泯灭的激情了。
怎样形容我最富诗情画意的西北黄土行呢?哦,想起来了。小小的名片都是装在衣兜里,我却在那张黄土地色的名片上疾驰着,读着上面的历史与现实的文字符号,那些身份标注都似乎不重要了,我就记住名片上的名字:黄土地。
从此,我心中装下了一个诗意的名句:我爱你——黄土地。
2020年9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