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棋瘾(散文)
叔叔十六岁那年,考取了本县最好高中。那所高中一直以来都是全县人民的骄傲,一直到如今。学校每年的升学率高达98%。其中还有一些人能考上清华北大。从那里毕业的人,有的后来成了县里的领导。因此,那所高中具有无限魔力,全县的初中生,都想往那里考。当得知叔叔考上时,全家人高兴得疯了,以为家里的祖坟冒青烟了,将来要出大人物了。
不过,这种高兴情绪并没有维持很久。叔叔读高二那年暑假,有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在地里割禾的义胡子热得受不了,就来我家讨水喝。这个义胡子是个光棍汉,他有一大爱好,就是下象棋,经常带副象棋在身边,见人就要对奕几局,棋艺也高,村里男女老少没人是他对手。
那天中午,叔叔给义胡子倒了碗水,两人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义胡子问叔叔会不会下象棋,叔叔说“不会”。义胡子一时棋瘾上来,非要教叔叔。叔叔也是聪明之辈,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学会了基本步骤,两个人一下子就杀上了瘾。从那之后,叔叔就迷上了象棋,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一心钻研象棋。义胡子成了他最好的老师和对手,两个人无心做事,一心扑在棋上。叔叔非常聪明,暑假过去,已经和义胡子在棋艺上,平分秋色,两人经常杀得难分难解,常常握手言和。
暑假过去,高三来临,叔叔的精神已经无法集中在学习上,他瞒着家人,跟学校请了假回来和义胡子对奕。假期过了,可是不见叔叔回学校,老师忙派同学搭信让家长去一趟。
奶奶听见老师的召唤,一大早起来用皂荚水洗头洗澡,换衣服。做完这些,早饭都来不及吃,捧着两块锅巴,慌慌张张就去了县里。奶奶的脚是放养的,却不大,走路不能太急,一急就摔跟头,那天不知摔了几个跟头,一身新换衣服,摔得灰头土脸。她第一回去县城,又不识路,一路上打听,直到中午时分,才赶到学校。
老师人挺好,留奶奶在学校的灶上吃了饭,把叔叔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奶奶听说叔叔几天不见人影,兀自慌了手脚,坐在办公室的凳子上起不来。老师只得叫住在我家附近的,叔叔的同班同学马骁送奶奶回来。
马骁一回来就走不掉了,他父亲将他绑在柱子上,手执竹鞭,逼问他我叔叔在哪里。马骁抵不过他父亲的威胁,低着头犹豫半天,才说可能在义胡子家。
这还了得,脾气火爆的爷爷带领父亲和同样脾气火爆的大姑姑,一起冲入义胡子家。打开门,只见中央的八仙桌上,摆了一副象棋,义胡子和叔叔各执一端,正处于红与黑的混战之中。两个人似乎已经是多日未曾洗漱,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八仙桌的另一边,摆了两只碗,碗里剩了几筷子面条,已经风干了。爷爷指着叔叔一顿大骂,大姑姑气不过,将八仙桌掀翻在地,大骂义胡子“误人子弟”。
叔叔被爷爷拖回家之后,挨了一顿毒打。据说爷爷将他倒吊在横梁上,用竹条一顿乱扑,打得叔叔哇哇大叫。奶奶不忍心,在旁拼死求情,爷爷才将叔叔放了下来。
叔叔人虽然被找回,魂却还在棋上。他去了学校,却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由全校第八落到班上倒数第三名。他还发动其他同学和他下棋,吵得同学们也不能学习。学校忍无可忍,将他开除了,毕业证都没拿到。
回到家的叔叔像得了魔怔,一心只想下棋,经常偷偷地去义胡子家下棋。爷爷奶奶伤透了心,也不再管他,由着他胡混。而叔叔的同班同学马骁,高考时考取了北京大学,后来去了美国。
那些年,叔叔一心扑在棋上,不管父母,不管谋生,也不管成家立业。26岁那年,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有一天,他刮了胡子洗了脸,对爷爷奶奶说,以后再也不下棋了,专心做点事。爷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奶奶哭得像个泪人,她一把抓住叔叔的两条胳膊,不停地哭,边哭边说:“伢子,你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从那之后,叔叔开始做菜生意,先是骑自车送菜,慢慢地用上了摩托车,生意做大之后,就开一台小四轮。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他,身后的菜堆得像一座小山,他正努力地扶着车把,慢慢地开进菜场。
我不知道叔叔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孟浪,这事没人问他,他也从来不说。只是有一回,他却对我发了火。
我八岁那年,有一天傍晚,邻居家的小豆子,站在篱笆旁边,神秘地朝我招招手。我过去一看,发现小豆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副象棋,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木头棋子,棋盘就是一张纸。我们将楚河汉界摆在地上,各趴一边,开始对战。
不知过了多久,叔叔卖完菜回来,看见我们在下象棋,他一把奔过来,把我从地上抓起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是几巴掌,打得我当场就哇哇大哭。叔叔铁青着脸,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小豆子,狠狠地说:“下次再敢叫我们家光子下象棋,我打断你的腿,知道吗?”
小豆子抱着那堆棋子,缩着脖子,可怜巴巴地说:“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滚!”
从那之后,小豆子再也不敢叫我下象棋了。我其实也没瘾,那东西不是我的菜,下象棋要有大局观,要能分清形势。我根本做不到,我只会指挥“车”,从这头杀到那头,被人“将了军”,都不自知。
叔叔大约把这事告诉了我父母。那半年,父母对我严防死守,不让我去小豆子家,也不让小豆子来我家。
我成年之后,想起当年的事,甚至有点羡慕叔叔,曾经有一个那么执着的爱好,反观我呢,什么都不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只是叔叔却在错误的时间里过于执着,不能自拔,才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