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朋友，也许不会日日纵酒高歌，锦上添花，却可以在最危难的时刻，为你伸出援手。
　　 ——题记
　　
　　 一
　　 《十点人物志》是我关注的历史文学人物传记公众号，最近一期的《见字如面：最美的中国书信》，再一次将我的思绪拉回到魏晋时期。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然而，这又是中华历史上文化大发展时期，文学、思想、美术、书法、音乐都诞生了影响后世的大家。
　　 重读《与山巨源绝交书》，让我深度走近了两位名留青史的人物：嵇康与山巨源。
　　
　　 二
　　 一代天骄：嵇康。
　　 嵇康的祖先本来姓奚，祖籍会稽，即今日浙江绍兴。相传其祖上为了避怨，从会稽迁到了谯国的銍县（今安徽濉溪）。不仅背井离乡，而且改名换姓了，改奚姓为嵇。
　　 为什么要改姓为“嵇”？很显然是为了纪念祖籍会稽，所以就取了“稽”字的大部分，只是右下角以“山”字替代。
　　 嵇康曹魏宗室的女婿，娶曹操曾孙女长乐公主为妻。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嵇康与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学新风，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一股清新的自然力量。
　　 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给后世思想界、文学界带来许多启发。后因得罪钟会，遭其构陷，被司马昭处死，时年四十岁。
　　 公元262年山涛在尚书吏部郎任上即将升迁时，司马氏集团把持的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的推荐了自己的好友嵇康。
　　 嵇康知道这件事后，不仅不领情，反而提笔写了这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为什么要和曾经的朋友山涛绝交呢？
　　
　　 三
　　 雅量恢弘：山涛。
　　 山涛，字巨源。魏晋时期名士、政治家。建安10年，即公元205年，山涛出生了。竹林七贤中，按年龄，他排行老大。山涛的家是河内郡的怀县，即今日河南省武陟县，地处黄河以北。
　　 《晋书•山涛传》说，山涛“早孤，居贫”，也就是说，山涛出身庶族寒门。然而，山涛，却有着非凡的才干，史书上说他“少有器量，介然不群”。年纪轻轻就在乡里赢得了美名，一般有名望的前辈也不敢轻视他。
　　 当然，像山涛这样的寒门子弟，在当时，科举还没有实行的年代，仅仅靠聪明是很难出人头地的。
　　 大概在山涛三岁的时候，家族里发生了一件事：他的表姑张春华女士嫁给了河内郡温县的司马懿。因为这门亲事，山涛与司马氏家族在同乡关系之外，又多了一层表亲戚关系。正是这样一种盘根错节、拐弯抹角的裙带关系，为山涛以后的宦海沉浮埋下伏笔。
　　 曹氏家族与司马氏家族后来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当然这种仇怨也影响着嵇康与山涛两位朋友的关系走向。
　　 山涛早年性好老庄，隐身自晦，与阮籍、嵇康为竹林之友。四十岁以后被司马懿的大儿子司马师（生母张春华）拉拢，称之为吕望，迁为尚书吏部郎，一变为司马氏集团的新贵。
　　 嵇康却始终反对司马氏集团。因此，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不仅仅是狂放不羁的个性的真实写照，更重要的是拒不与司马氏合作这一政治立场的坚定表白。
　　 只有理解了这种关系，我们再来读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才不会觉得嵇康的唐突，才会理解书信里面透露的真思想、真个性、真情感。
　　 现在，我们先用白话文本看看嵇康在这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四
　　 书信如下：
　　 您曾经赞赏我的辞官归隐，我也总把你当作知音。所以，我就奇了怪了，您怎么还是觉得我想当官，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呢？
　　 年前，我从河东回来，人们跟我说，是您提议让我来替您掌管吏部的位置。这件事办不成不说，它还证明了，您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您处事灵活，见人说好话，很少有批评。我性格直爽，心眼儿又小，很多事情看不惯，咱俩能成为朋友，纯属偶然。
　　 听到传闻说您要被提拔，我就预感到不是好事，就担心您当做厨子不愿意一个人做饭，非要拉着祭司越俎代庖给您帮厨，把神器弄得又腥又臭。所以给您写这封信，说说为什么不行。
　　 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人在兼济天下的同时又能善守其身，我当时不信，现在信了。老子、庄子当的都是小官，孔子赶过大车，许由住过山洞。
　　 看看上面这些人，这都是实现了抱负的先哲。他们的行为方式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各依本性行事，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正经的书就没读过。性情懒惰散漫，筋骨迟钝，肌肉松弛，头发和脸十天半月不洗一次，如不感到特别闷痒绝不洗澡。撒泡尿都得忍到膀胱发胀，才起身去解决。
　　 骄纵的日子长了，就生成了孤傲散漫的个性，行为简慢无礼。这副又臭又硬的德行能被朋友们宽容，只是因为不计较罢了。
　　 这就像那些鸟兽，如果从小就捕捉来加以驯服养育，那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约束；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顾；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草原。
　　 在阮籍嘴里，从不会说别人的不好，这一点我就比不了他。他天性过人，却从不伤人，只是爱喝点酒，就被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诟病，要不是大将军护着早就完了。
　　 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却有傲慢懒散的毛病；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潜规则，；遇事不知谨慎，偏爱畅所欲言，让我去处理公务，天天鸡飞狗跳，想不出事都不可能。
　　 再说，人伦有礼，朝廷有法。对我而言，官场有七大受不了，两大过不去：
　　 我喜欢睡懒觉，当了官每天都要被催着起床，这是一大受不了。
　　 我喜欢弹琴作诗，郊野垂钓，当了官还有一帮人盯着不能乱跑，这是第二个受不了。
　　 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虱子又多，老得去挠。要让我穿着官服，迎拜上级官长，这是我第三大受不了。
　　 我就没写过公文，又讨厌公文，当官事情多，各种公文信札堆满一桌子，不处理失职，都处理伤身，这是第四大受不了。
　　 我不喜欢吊丧，但人情又特别重视吊丧。不去，人家有意见。去吧，自己又不愿意。这是第五大受不了。
　　 不喜欢的人，你也得共事，饭桌上喧闹刺耳，环境污浊，各色伎俩成天就在你眼前表演，这是第六大受不了。
　　 我没什么耐心，做官以后，公事繁杂，部门工作你得操心，人情世故你得考虑，这是第七大受不了。
　　 让我当官，还有两大过不去。我经常攻击正统思想，要是在官场上管不住嘴，被人传了出去，那是主流价值观没法接受的，这是第一大过不去。
　　 我脾气暴躁，看不惯就说，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要发火，这是第二大过不去。
　　 以我狭隘的心胸，再加这九大隐患，要我去当官，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气死，我能活得了几天呀？
　　 人与人之间相互成为好朋友，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天生的本性，然后成全他。您看这直的木头不可以做成车轮，弯曲的木头不可以做成椽子。
　　 你不能自己觉得官帽好看，就非得给别人戴上，自己觉得腐臭好吃，就非得给凤凰吃死老鼠罢？
　　 您执意骚扰我，不过是想为朝廷物色人物，满足琐事之需而已。世上的人都爱荣华，如果您看到有人独自远离，并能由衷赞赏，那么，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谈。
　　 如果您的兴趣是想带着我共谋前程，伴随为官，分享快乐，您真要是这么逼我，我一定会发疯的。没有深仇大恨，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山野之人，觉得晒太阳最快乐，吃芹菜最香甜。想把人才献给皇上是好心，但用错了地方。希望您别做这种事。
　　 这封信既是向您告白，也是向您告别。
　　 嵇康谨启。
　　
　　 五
　　 细细品来，嵇康在信中，一再责怪山涛不理解他的自由散漫。反过来看呢，仅就这篇文章所流露出来的尖刻偏激来看，也很难说嵇康真正理解山涛的善良用心。
　　 山涛固然没有嵇康的风流任性，逞才放旷，但他的中年持重、内不失正的恢弘度量，却是如此暖人心肺，值得信赖。
　　 好在，嵇康临终前的托孤，是对山涛最深刻的理解与信任。
　　 真正的朋友，也许不会日日纵酒高歌，锦上添花，却可以在最危难的时刻，为你伸出援手。
　　 其实，嵇康与山涛是货真价实的朋友。因为真正的魏晋人物，骨子里除了有贵族式的对诗意人生的追求，更具有那股不顾一切的坚持劲头。
　　 不论是与世俗道路相抗衡，还是被自己最深交的朋友撰文宣告绝交，都不能改变他们心中为之笃实的坚持。
　　 嵇康的高洁放任，山涛的雅量恢弘，都是对魏晋人物的绝佳诠释。
　　 须知，绝情之阳光，也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