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棋友(小说)
团凸小镇只有百十户居民,镇子虽不大,可文化风气还是很浓的,不要说跳舞唱戏的大有人在,就是下象棋,至少都在三五十人左右。一到下午,街边上,巷道里到处都是棋摊,老老少少都要来杀几盘,将几军,大都是娱乐娱乐,不大很较真的,输与赢都没有关系。
在这下棋的队伍里,算得上最厉害最较真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街西头的郑八经,一个是街东头的二扯扯。郑八经为人处世都比较很实在,家里有个小店铺,由父母经营生意,他自己当个私塾先生,教五六个托鼻涕的孩子。二扯扯家里有几十亩田地,有三四个长工常年干活。父亲送二扯扯读书,可是他读了四五年,《诗经》《孟子》翻烂三大本,不是读到牛屁眼里了,就是全部还给老师了。读书不大行。可是嘴皮子特厉害,最会扯白瞎说,吃喝玩乐都是无师自通,二十七八岁了还不务正业,每日在街上闲逛游荡。人们根本不叫他冉大光的本名,就叫他二扯扯。
“二扯扯,听说你昨夜赌钱输掉五亩大田,回屋里没有跪搓衣板吧?”郑八经一见二扯扯来到就问。
“笑话!跪搓衣板那事只有你的父亲经常做……”二扯扯开口就占人家便宜。
“敢跟我杀一盘吗?”郑八经拖出象棋盘子。
“把你夫人。老子都叫来,你们三人一起上,我只要一个小指头就赢了。笑话。”二扯扯就是嘴巴滑溜,团凸镇上没有一个是他对手。
“论下象棋,我未必怕你。”
“我也是这话。一点不怕你。”
笑谈中,郑八经与二扯扯已经摆开了棋子。
郑八经与二扯扯两个都是属于小镇上下象棋的高手,根本不削与那些臭棋篓子交手为伍,只有他两个相会,才是棋逢对手。由于棋艺相当,每盘都能走出几步令对方惊讶赞叹的妙招。就凭这一点,两人成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棋友。
他两摆开棋盘,排好棋子,布好阵势,交手厮杀起来。郑八经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两膝并拢,一双手放到小腹上,眉头紧锁,一脸严肃。郑八经的招数没有想好,绝不动手乱摸棋子,一旦棋子出手,那怕还在空中运行,发现着法有误,也不缩手回来。郑八经就是说一不二,言必行,行必果。他严于律己,自然也不宽于待人,棋子一出手,对手就别想回头。他把吃掉的棋子塞在自己的裤腰里,对手想悔棋也没有机会。二扯扯的棋风却不同,嬉皮笑脸的,轻松自如地歪在棋盘一边,翘起二郎腿子,左脚压在右脚上晃晃悠悠,嘴巴里打着嘘嘘,吹着流行小调,手里捏着两颗棋子,“啪啪”的敲,用来加强小调的节奏感。
“当头炮”“马来照”经过一番搏杀,二扯扯连得二子,接着一个卧槽马起步,严重威胁郑八经的老将。在二扯扯的嘘嘘加打击乐的伴奏中,郑八经紧张得额头冒汗,鼻尖上凝集起细密的汗珠儿。
二扯扯把头歪到一边,用手捂住鼻子:“嘻嘻!嘻嘻!”
“笑什么笑?”郑八经瞪他一眼,胜败兵家常事,你笑就光明正大的笑,干嘛鬼鬼祟祟。
“嘻嘻!”
“献丑!”
“嘻!嘻!嘻嘻!”
“不就是一盘棋吗?”
“嘻嘻!嘻!”嘻!”
二扯扯不是冷笑,也不是阴笑,更不是奸笑,但是比冷笑阴笑奸笑更恶毒,是一种让郑八经无法忍受的笑。
“老子操你妈!”
回答骂娘声的,又是一串更长的““嘻嘻!嘻!嘻嘻!”在二扯扯看来,郑八经的骂娘声就是悦耳的赞美诗,是欢快的迎宾曲,是精神的添加剂。郑八经愈骂,他愈笑,愈笑愈开心。他放下二郎腿,弯下腰,按住小肚子笑过不停。“嘻嘻嘻!”
倘若是二扯扯与郑八经对骂,或者是二扯扯按住郑八经揍他几拳,郑八经还要好受点。可二扯扯就是骂不还口,打不出手,总是那个阴阳怪气的笑和“嘻!嘻嘻!”
郑八经恼羞成怒,猛地将棋盘摔得粉碎,抓起棋子扔到街当心。“老子再跟你下棋的不是娘养的。”
不欢而散。二扯扯如无其事,哼着小调走了。街上那个无赖朱丕子在背后狠狠地盯了他几眼,心里说:“有机会老子也来玩你。”
三天后。郑八经与二扯扯又遇到一起。二扯扯厚着脸皮,转动三寸不烂之舌,巧妙地使用激将法,激起郑八经报仇雪耻的一腔愤恨。郑八经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无毒少恨不丈夫!”
两人对着坐下。郑八经才想起棋盘棋子都没有了。镇上买不到棋子,向别人又不好开口。无奈和,自己动手来做。朱八经找来装鞋子的硬纸壳,拆开抹平,用一枚铜钱做模子,印出三十二个圈圈,再剪成圆块块,私塾先生有红黑颜色的笔墨,就在纸块块上写出车马兵卒炮等字样做棋子。二扯扯就在牛皮纸上画棋盘,还非要写上写上“楚河汉界”表示很庄重的界限。
开始对弈。二扯扯执红先走,以当头炮开局,来势汹汹。郑八经不敢疏忽,跳起马来严密防守。郑八经那天输棋后,整夜没有合眼,先是怄气睡不着,自己输给了一个屁人,真没有面子。后来又回想自己的走棋,总结教训,发觉是自己的第二十六步棋没有走对,应该马三进四,却大意走成车九平三,,一着不慎导致满盘皆输。他找到自己的败处,悔恨不已,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直到五更天,被他老婆狠狠蹬了几脚,他才慢慢安静下来。今天他一夜晚的研究代价来应战二扯扯的进攻,立即就显出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仅顶住了二扯扯的连环进攻的猛烈攻势,还双车占肋道,加沉底炮助力,三颗大子直逼二扯扯的老将皇宫,已经胜券在握。二扯扯没时间晃二郎腿,也没时间打嘘嘘了。局势危急,二扯扯只好打出几个干哈哈……
郑八经以牙还牙,也嘿嘿地笑起来:“谁要老将的狗肉,我便宜卖,便宜卖!”
可是郑八经地笑和说都很正统,很温柔,根本激发不起来二扯扯的怒气。
“哈哈!让你一盘。”二扯扯嬉皮笑脸的说。
“输了就是输了,何必死要面子。”
“我怕你骂娘!”
一句话哽得郑八经两眼翻白,赢棋也受气,输棋也受气,狗日的二扯扯!郑八经心里骂着。
“再来一盘,那个输了是龟儿子!”
二扯扯棋运不佳。第二句又连连失利,郑八经鸳鸯炮强攻,又突然一个马踏中象,二扯扯老将眼看被捉。二扯扯用车回救不及,只好认输。但是他又耍出流氓手段,说:“这盘我眼神不好,再来一盘。你敢吗?”郑八经嘿嘿一笑:“再来,再来也是将死你。”第三盘双方小心翼翼,不不走得稳重,郑八经仙人指路,二扯扯飞象抵抗。郑八经启动横车,二扯扯动用连环马。一番激战,二扯扯只剩下一车一炮,郑八经双士双象还有车。二扯扯连连几十步的车炮“游将”无法把郑八经“将死。”郑八经说:“你犯规了,认输!”
“你有没把我奈何,我哪里输呀!”正当郑八经思考对策时,二扯扯一声高喊:“和棋!”将棋盘一推,起身就走,喊声“不来了”。
郑八经浑身发颤,一脸猪肝色,追到门口,骂道:“我操你祖宗八代!”
无需担心,过不两天,他两定会和好,又一起交战的。
1949年冬,团凸小镇解放。郑八经与二扯扯都被形势改变了生活。土改时,郑八经划为小土地出租成分,属于团结对象。二扯扯家里父母双亡,土地和长工也全没有了,但是依旧被定为破产地主,属于阶级敌人一边的。二扯扯老婆见二扯扯没得大本事,还是游手好闲的游荡,家里阶级成分又不好,就与他分到扬镳,另外找人去了。二扯扯成了单身汉,白天要参加劳动改造,自己又要做家务,很是艰苦劳累。可是他本性难改,鸭子死了嘴壳硬,保持着相当乐观。瞅准机会就钻到郑八经家里与他对杀一盘,双方还是互不相让的老脸孔。“那个输了就是龟儿子!”“将军!”
“肃反”运动开始,上级有令,旧社会潜藏下来的特务,土匪,一律都要查清,给与专政!而那个嘲笑二扯扯的朱丕子却成了手握大权的民兵队长。
有人向朱丕子悄悄透露,说镇上暗藏着一个“反攻共救国军连”,连长就是二扯扯,副连长就是郑八经,他们一起下棋就是在商议作战部署,研究作战技术。消息传出,人们也都相信:难怪他们吵架也不分开,也不记仇,原来是一伙的反动派。
朱丕子带着民兵,连夜抓来郑八经和二扯扯,五花大绑地押进祠堂。在那阴森地破祠堂里,朱丕子端坐台上,几个帮手站在两边。还烧着两盆木炭火,里面的火钳通红……
朱丕子一拍桌子,指着二扯扯喝道:“说,你是不是反共军的连长?”
二扯扯这次没有敢瞎扯,老实回答道:“你看我像当连长的那块料吗?”
“有人早指证你是连长,你还敢抵赖,给我吊起来打!”
随着那声“吊”,二扯扯徐徐上升,周身发麻发痛,痛得喊天喊娘……
“还叫喊,给我打!”朱丕子发令,一个大汉就从火盆里抄起红红的火钳……
二扯扯眼见要吃大亏,连忙说:“我是连长,还兼任参谋长!”
“承认就好,记录下来。”二扯扯被放下地,身上轻松了许多。
轮到郑八经了,他一样地被朱丕子吊起来。说:“你是不是反共军的副连长?”
郑八经就是顽固不化,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当什么长。”“不老实,再吊高点。”郑八经被吊得浑身筋骨散架,鼻涕泪水一起往下流。
“打!”朱丕子叫一个大汉拿起烧红的火钳就给郑八经腰杆上狠狠几下,打得郑八经眼珠暴凸起来。但是郑八经就是认着死理:“我不是什么长!”
二扯扯劝他说:“八斤老哥,你还是招了吧,你和我不招是过不了关的。”郑八经盯了二扯扯一眼,好像再说。你狗屁!
二扯扯继续劝着:“八斤哥,罪在我,是我来发动你参加的,你当时不愿参加,是我拉你进来当我副手的,现在,一切有我担当,任他们打我杀我吧!”
空中飞来一句有气无力的骂:“嚼你妈的舌根,你狗日的就是胡说八道的乱扯,老子不是你的副连长!”
“你骂吧,反正你招了比挨吊好受,大不了被他几爷子打死。”
朱丕子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要连长交待出排长,班长,成员等等。
“我交待可以,你们把我的副连长放下来我就说”二扯扯提出条件。朱丕子叫放下郑八经,关到隔壁柴房里去。
二扯扯又开始交待。先是交代出镇上的大地主,小地主,破落地主,还有富农等七八个死老虎。
“不行,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要交待我们还不知道的,不然把你再吊起来!”朱丕子一连凶恶。
“没有了?”二扯扯强硬起来。
朱丕子吼道:“给我吊!一个连上百人,还差得远。吊起来!”
“隔壁的郑八经拼力高喊一声:你狗日的不能说呀!”
几个帮手又来吊二扯扯,他一见这阵势自己身子吃不消,就连忙说:“我招!我招!”
接着二扯扯又供出五六人,有个是朱丕子的舅舅,有个是农会主席的姑爷,有个是村长的妹夫……
一个小镇总共才百十户人,这样招供下去,恐怕连朱丕子本人也是反共救国军的人。全镇没有一个好人。
朱丕子发觉这样审查下去不自己不利,就停止审问,收好记录,放二扯扯回家。
这时,只听隔壁柴房一声轰响,郑八经一头撞死在墙上。朱丕子审案审出人命,很难下台了。
郑八经死了,死时才三十九岁。
郑八经的女人见男人无辜被整死,不敢呆在小镇,就带着孩子溜走他乡。
上级对朱丕子的审理不予认可,还撤销了他的民兵队长职务。
二扯扯悄悄将郑八经背到山里掩埋起来,还在坟头压上一块大平青石。石头上画着一个大棋盘。
几年后,政府对土改中的错划成分的人给以一一纠正。二扯扯大喜,扛起锄头进山,把郑八经的土坟进行修理,杂草铲光,坟头累高,别有一番新气象。
下午时分,二扯扯带来酒肉、水果、还有一副暂新的象棋。二扯扯祭奠郑八经:“八斤哥,你一生就是老实过度,凡是太认真,连下棋也不放松自己,你活得太累,走得太急。这点你就不如我的活动,不如我的机灵巧变。”二扯扯倒上一碗酒,继续说:“八斤哥,你走了,我就没有下象棋的对手了,也没有去和别人下棋了,今天你的冤枉得到纠正了,得到公平了。我来祝贺你,我两好好下几盘棋,好吗?”
“炮二平五,马二进三,车九进一……”两个棋友下得畅快淋漓,这是他们交手中唯独没有骂娘的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