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荒村(散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我开始记事的时期。
中国农村,在贫穷和蛮荒的落后现实桎梏下蹇足不前,发展十分缓慢。处于原始的农耕社会边沿,让人看不到希望。号称五干年发展史的中华文明,似乎遗漏了某些年代和角落。农业停留在“牛耕人种”的初级水平,谈不上科技利用。
历史的进程,社会的发展,人类的文明,是科学技术和先进社会制度推进的。
我的生养之地,川中农村,远离了城市文明。除了贫穷,还是贫穷。物资严重匮乏,什么都没有。温饱是人们唯一的愿望,毕生所求。
一个地域,一个时代,一代代无知无求、无理想无思想的人;不问时政,不知外界,简耕简种,繁衍生息,世代缘袭。在大地上,纯朴得像一枚种子。似乎,被历代文明遗忘。大多数人没进过学堂,不识字,没文化。下一代子女,读个小学,上个农中,就算好的了。谈不上教育。
父亲是当时当地宗族里唯一的大学生,全村人的希望,家族的骄傲。他步行一百多公里,去成都川大求学。在大学一年时,怀揣保家卫国梦想,响应国家抗美援朝号召,远赴朝鲜战场,差点命丧枪下。
然而,父亲归国后却在“大鸣大放”运动中中了“枪”。劳教时被派去修成昆铁路。一次爆破事故,父亲被埋受伤,死而复生,成了肢体残疾。
父亲几经折磨,伤了心又伤了身,沉默了。他学文化用科技救村富民的梦想也随之破灭了。父亲被遣回到那片贫穷蛮荒的土地上,成为一个默默的劳动者,跟随人们耕地种粮,挣工分养家糊口。
父亲是当地唯一的文化人,最大的本事是帮人读写信件、告状文书等。家里常有宗亲族人登门,请求读信、写信。有时也帮留守妇女写信投诉控告在外地当工人的花心丈夫。父亲由此还惹来一些麻烦,无辜的被人指责。
记忆中的农村,除了山青水绿天蓝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人们大多不通外界,不知道外面有城市,有车马,电灯电话等现代文明物什。整天说笑议论的都是农耕话题,或邻里长短,或寡妇八卦传闻。
一个生产队,三四十户人家,一百多二百号人口。集体房后面立几根石柱,形成一排很宽很长的廊檐棚子。棚子下面挖几个大坑,用石板砌成粪坑,粪坑上面用横梁支撑,再盖上石板,围修成一排一排的猪圈,每个猪圈里投养二三只猪崽。一个生产队,除了养猪产生粪水肥料,外带饲养三四头耕牛,用于耕地。农闲时挑几户有饲养经验的农户,轮流饲养。
集体房前面也用几根石柱支撑搭成棚架,形成廊檐式堂前空间,供生产队集体开会和学习使用。
一个生产队集体房大凡三五间,多者十间八间,用于存放公粮。稻谷、小麦、玉米、黄豆、干花生之类的杂粮。生产队全年就几千斤粮食,人均一百来斤。很多家庭都是上年借光下年粮,时到年底饿断肠。
一个生产队里,一二百号人口,一二百亩土地。所有的公产就是几间土墙房,三五头耕牛,二三十只生猪,几千斤粮食。按现在的GDP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计算,简直不堪描述。
那时,记忆中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年底寒冬腊月杀猪杀牛。所谓杀猪杀牛,那不是随随便便想杀就杀的。牛是用来耕地的,猪是用来产粪便生产肥料的。要杀的牛是十年八岁老病不起,再无力耕地的。猪略有不同,每年会挑一二只出栏。由生产队几个稍有见识经验的人提绳拿刀,主持生杀屠宰大事。妇女小孩和老人在一旁围观,议论。
见大人们先把牛脚捆起来,几个人往一边拉,几个人往一边推、按,把牛放倒在地上。然后由身强力壮的人把牛头往后扳,让牛脖子凸出来。执刀者念念有辞地一边演试,一边向身旁后生炫耀多年的杀生经验。然后,一刀子对准喉窝捅刺进去。血,像红水一样汹涌喷发出来,大部分流在血盆里,地上还洒有一滩。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就听见嚯嚯的残喘声,鲜红的血咕咕的往外涌……妇女儿童吓得直往后退,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则一边吸烟,一边津津乐道。
剥皮,剃毛之后,用一口大铁锅,临时搭个石头灶,用柴火煮熟,论斤过秤。再切分,一户几斤几两。或者拔类分堆,好孬搭配好,编号抓阄,凭各家运气,抓到那堆就是哪堆,各自认命。
那时的农村,祖祖辈辈口朝黄土背朝天,除了种地便是?草松土。下雨天不能下地,就由生产队长组织全队成年人去公房里学习。由最有文化的高小或农中生,结结巴巴的读《参考消息》,《人民日报》,毛选,语录等等。
父亲虽然是文化人,但他是被批斗过的右派反革命分子,曾经被迫戴纸糊的尖尖帽爬行游过街。所以,没有人敢叫父亲去读报。
那时所谓的街就是乡政府大院。一年几次批斗大会,父亲戴着尖尖帽,胸前挂块纸牌,上面写有反革命分子。跟随一批被批斗的人,在乡干部的批斗声中围政府大院爬行一圈或三五圈。然后一排跪倒在戏台前端,低头接受干部和民兵的批斗。
记忆中,我们被抄过几次家。有时是夏秋季,有时是春冬季,不管寒暑。深更半夜,睡梦中,一家人被喝叱声和捶门声叫起。单衣短裤的站到房外去,任由乡村干部和武装民兵进屋翻箱倒柜,清查罪证。父亲的军人证,退伍证,毕业证,荣誉证,所有值钱的不值钱的包括书籍都被搜走了。一家人在惊恐和寒风中瑟瑟发抖。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流下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滴落在我幼小的脸上。往事,真正的不堪回首!
那时的人叫社员,不叫村民,更不叫公民。那时的农村人,大多是文盲半文盲,只在夜校学了些常用的字。中学,大学这些词汇很少听人说起过。
七十年代末期,农村开始修建了公路,与外界的联系逐渐多了,给农村带来了一些生气。父亲看到了一些希望,开始考虑利用水能资源,研究设计了水轮石磨,生产队开始有了水磨房,谷子不用人工兑窝兑米了,小麦、玉米也不用人工推磨了。队里开始有了人工手摇绞面机,做挂面成了农村人十分乐意的洋盘事儿。闲时饭后,津津乐道。
后来,生产队分组了,上沟归上沟,下沟归下沟,不用上下奔走了。
土地包产到户后,家家分到几块地,一户一亩多。自产自销,自由耕种,想种啥种啥。生产队里各自忙乎,再没有人装病偷工了,再没有人走马观花糊弄庄稼了。
物质生活逐渐丰富了,人们不再困守在温饱线上,开始提高对文化和科技的认识。村里新建了学校,我们新生的一代人也能上学读书了。翻山越岭,一路赤脚几公里,雨雪寒暑,条件再差也无止无畏。
后来,农村开始搭线安广播了。嗞嗞的电流声,杂哇不清的人语声,成为农村人天天关注和期盼的声音。
渐渐地,生养我的那片土地,川中农村。风调雨顺,水土丰茂,池清鱼欢,五谷丰登。村强民富。路宽了,土墙茅草房没有了。家家通了电力,有了电灯、电器;有了手持电话,有了私家车,有了砖房瓦屋,有了楼房、别墅……
农村,不再是“荒村”。走上了科学发展的康庄道路。
我以为,时代终于遇对了,人们终于醒悟了,农村终于发展了,社会终于现代化了,历史终于可以改写了。
然而,也许我错了。
如今的农村,路宽了,房多了,物资丰足了,存款也多了。但是,农村逐渐人稀烟少了。多是老人儿童,很难见到青壮年轻人的身影。土地良田,杂草丛生,被长久荒芜废弃。
我很担忧,这个生养过我的农村,日夜思念的家乡,若干年后,会成为另一种“荒村”吗?
真不敢设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