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夜走石板岭(散文)
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壮行,终身难忘。
从部队退伍后,服从领导的指派,成为贫困山区义务教育的一名小学教员,一干就是三十年。知天命那年,教育站指令我到全镇最东端的石板岭村小任教。石板岭海拔1900余米的,离家60余里,途中还要经过关口、王家岩、狮子口、老鹰嘴等险要地带。第一天道路不熟,为了不误学生学业,我在凌晨一点钟起身出发,背负行装披着夜幕向石板岭高山挺进……
我不怕走夜路,因为在部队时,我就是连队的“夜老虎”,夜间科目训练成绩总是优秀。黑夜里,我走过千里淮海战场;黑夜里,我翻墙进入云龙山寺庙,出色完成特别科目训练。在野营拉练训练中转战山东,我在夜里走过蒙山沂水,登上孟良崮,进入张灵甫被击毙的山洞,还在夜色里登上了花果山……夜行军成了我的最强项,师部首长多次接见和鼓励。那时我很自豪,觉得自己是黑暗中的利箭,是迎接晨曦的鹞鹰。
那时,我真的爱上了夜间走路,眼睛是夜行的指路灯,信念和豪气都是冲决黑暗的勇气和力量。那夜行路上的月色星光,往往能诱发人许多遐想和诱惑,激励起人生的进取和希望。
可是这回走夜路,一开始就不很顺利。那时我没有手电,都是凭着记忆和眼光前行,我爬上屋后山坡刚走一段,突然就觉得前边那只脚不知往哪里放好,试探几次都踩不踏实,我怕脚伸到沟里受伤。就停下来,掏出打火机一照,啊!竟然是有人在山路中间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大坑,里边还有铁丝断头。好悬!险些踏进陷阱,心中诅咒着这些缺德害人的坏东西。
绕过陷阱,走上进入集镇的机耕大路。眼前昏暗一片,心里倒觉得在大路上可以放心走。突然左脚一颤,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顿时感到脚板冰凉。原来是踩进了路中的一个积水凼,凼水灌进鞋里,冰凉凉的。这机耕公路确实糟透了,我好几次踩进水里。后来不敢走中间,只好沿着路边儿探索行走,那小心劲儿就像刚开步学走路的孩童。
几股冷风扑面吹来,我寒颤了几下,又咳了几声。我知道是着凉了。就在这时,路边传出“汪汪”的狗叫,黑影里,几条大狗冲着我狂吠。我吓了一跳,身子颤抖起来。远处又有狗叫声传来,此起彼应,有的狗声哀长,有的狗声疯狂,在黑夜里交织一片,令人毛骨悚然。前面是集镇的几座高楼,我急急的向前走。不料还没有到高楼前的公路,那高楼里就发出“汪汪”的狗叫,那狗比野外的狗还凶恶。我紧盯着前边,谁知身后却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条黑影从身后窜来。啊!原来是一条未经过实战的大狼狗,要是昔日的训练场上匕首一翻定将它血洒沙场。好险,我心惊胆战!心里“咚咚”跳着绕过大楼,正式走向通往石板岭的机耕路。
山路如蛇。我陷入黑色夜幕,过安乐坪,路过四方洞,那洞口像一个乌黑的大嘴,吐出某种神秘,一股冷风飕飕的掠过树梢,刺入肌肤。
到达长庆老街,前面就开始登上石板岭了。星光隐约下的山岭,白岩黑树粗狂而冷峻。往上走,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秋虫唧唧,泉水叮咚,哇——的一声怪叫传的遥远,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凄厉的哭泣……
我顾不得心里的那种怕意,硬着头皮向上走。山路突然陡峭起来,像是要站立起来呈“之”字形状上升。前边突然出现一个隘口,道路顿时狭窄起来。我心里明白,这是进入一个叫“关口”的地方了。关口虽然只有二三十米长,可是却有“鸟惊心”“鬼见愁”之名,可见是何等的危险地带。古老的月光露出一线,把这里变成黑白两极。白色是悬崖,黑色是深谷,蕴藏着恐怖。据说这里曽是当年白莲教设置的关隘,专门阻断利川到恩施的道路,清军两个营在这里与白莲教展开争夺战,战死的人多达千余,那些尸骸全抛进山谷,百十年来夜间鬼叫不断,当地百姓说,那是战死的亡魂在鸣冤……“呜哇!呜哇!呜哇!”怪叫声突然响起,从不同方向把我包围起来。我心里有点紧张,弯腰捡起脚边的一个小石块,把它紧紧捏在手心。因为我爷爷讲过,走夜路时手里握个石子,鬼就不敢靠近。我大胆地走,“呜哇!呜哇!呜哇!”的叫声渐渐抛到身后。心里一松顿时感觉到,我就是一颗微尘,一会儿进入白,一会儿有跌入黑,膝盖也酸软起来。
登上石板岭不仅要体力还要毅力。年轻人走到这里都要气嘬嘘嘘,何况我年近五十岁了,是绝不能逞强的。我把手里石子投向路边,发出“索索”的响动。这是我在部队时学习的“投石问路”办法,探出前边没有危险,我就坐下来歇息。我掏出口袋里的一个白萝卜,啃几口解渴。“自古华山一条路”,看看前边石板岭也是一条独路,不能坐轿,不能乘车,到了这里,不分年龄和级别,险峻面前人人平等,都得撩开脚走。
前边就是王家岩,一崖笔立,高与天齐,脚下的路就像一架窄窄的长梯,似乎随着月光随着山风在晃荡。崖壁上刻有“勇猛前行”四个斗大的隶书字,据说一般人走到这里就要哭泣,看到那字才可以证实还在人间,字能驱鬼神壮人胆。而我此时,也只有孤胆前行,要说人落到这般境地,不落泪就是好汉,什么勇猛、英雄这类的词儿是根本谈不上的。
“不到长城非好汉。”我既然被派到石板岭,就要在这里扎下根来。走!不可停,我激励自己。脚下滑溜几步,我心里一紧,连忙抓住一棵小树,提起脚步踩向另一个梯步。一步一滑,一步一惊心,额头汗水涔涔,似乎爬了一个世纪,才上了王家岩。回头望望,倒抽几口冷气。前边还有狮子口、老鹰岩,才能达到石板岭的顶颠盘龙顶。进入狮子口,已是一千八百多米的高度,两尊巨岩裂开,像是狮子张开的大口,据说有几个善于攀缘的采药人也曾摔死在这里。但是历史不会记载低贱草民,徒留给后来者几声叹息。狮子口直逼眼前,一口渊冥,把我融进乌黑的大口里。
老鹰嘴是最惊心动魄地峭壁,一线孤绳,直通霄汉。那弯弯冷月,孤高清冷,从古代照到今天,行走的人不断换新,唯独石板岭依旧。“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时光把一切过滤得如此单纯又如此深邃。我不觉得叹息几声,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爬行,脚下是峡谷,深渊一般,寒气直冲脑门。在老鹰嘴上走,退一步或者滑一步都是死亡。据说当年白莲教有一个善战的部将,来到老鹰嘴上也吓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倒着爬回去,连手里的大刀都掉落了。我不敢斜视,不敢大意,缩颈弯腰,两股颤栗,一股山风吹来,头上布帽居然升空,霎时不知去向,我顿时变成了光头。
啊!这爬石板岭真是一种强烈地刺激。我擦擦冷汗,突然感触到我这一生都是在爬登石板岭,多有险峻,少有坦途。少顷我又记起一位伟人的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过了老鹰嘴,就到了石板岭的最高点盘龙顶上,这里再没有险要了,只是一片矮矮的松林,前边两千米处就是村小学。这时天将破晓,晨雾漂浮,冷到极点。万籁俱寂,唯有松涛。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远,不临深涧,不知地之厚。不登石板岭,不知世道难。
我站在一块石板上,脚下千百小山,犹如芥菜籽粒,在雾中出没。就是西边的那座巍峨的金字山,高大的马鬃岭,也向石板岭俯首。石板岭的盘龙顶拔地而起,聚积着一方的惊险极限,当之无愧的是恩施与利川的至高无上。“大风起兮云飞扬!”我突然吟诵起汉朝皇帝刘邦的大风歌。
我怅然独立,默然无语,命运把我抛入野岭。我该怎样,还是学学当年的苏学士吧……
眼前突然一片光亮,东方一片霞红,锦缎一样的徐徐铺开。那是一张最华贵的迎宾地毯,似乎在欢迎我这夜行人来到这个高巅。天渐蓝,云乳白,蓝白之间出现了暗红,接着是橘红,再接着就是大红,由小到大,由远及近,缓慢而磅礴,浑厚而明亮,暗红流动成一条金色的带子。金带之后,就是一轮红日冉冉而出,光芒亮丽柔和,肃穆上升……
“喔喔……喔喔……”远处传来鸡鸣。“一唱雄鸡天下白”,万物高歌东方红。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染红了千山,染红了大地,万山祥和,人间光明。我在一夜的艰苦攀登之后,竟然在这高高的野岭上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崭新的一天,从石板岭的盘龙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