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故乡的诗意解读(散文)
一
故乡,对于每一个游子,都是一座诗意的丰碑,一本写满“爱”的诗集。
如果这个游子是数学家,他可能还记得故乡那条老街从西到东或从南至北是多少尺,要走多少步;如果这个游子是天文学家,他会一直固执地认为,故乡的夜晚藏着宇宙所有的星星,他会接着曾经不断计数;如果这个游子是建筑学家,那一座座老屋都是他创构未来大厦的蓝图,或者是影子,因为他要把故乡的温度带进他的一砖一瓦。
40年前,我还是一个学子。当我打开文学的诗集,眼泪滴进怀乡的诗句,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乡愁的时候,我的写作老师说,这些都不够,甚至是肤浅的。他在黑板上画了几笔简单的故乡草图,低矮的茅舍,几株云一般的树,几个掮着犁锄的农人,他问我们,这些,还有诗意吗?
他在一片沉默里,吟起了《再别康桥》;吟起了“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吟起胡适的“水里一个萤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老师说,故乡在游子的心底,就是一首首弹着音律的诗。转身在黑板写下“故乡的诗意解读”这个题目,要我们用诗的情怀解读自己故乡那些山岚水塘农舍路桥等,联系那些学过的诗歌,将文学里的影子搬到自己的故乡。我承认,那篇作文我写得很糟糕,因为所有的故乡风物,我是硬挤出了诗意的。这个题目,一直拖延到了今天,我感觉拖延症有时是可以沉淀情感的,我现在相信我笔下的解读,能够很好完成这个作文题了,尽管我的老师已经作古,但他埋在我心田里的“诗意故乡”的种子还在发芽。
故乡,我的人生中,是可以渡我至彼岸的“桥”。我所在的村子名“南桥头”,盈着乡俗的味儿,多么诗意的名字啊。说真的,那时,我巴不得离开那个桥头,远离土气味儿十足的故乡,所以,我的表达,尽管也说热爱,但是一种扭曲和牵强。
四围是山,一条山涧水溪蜿蜒流经村东,乡人在那里架了几根石条,雨大时桥没于水中,天旱时,水缓缓抚摸着桥墩流向远方。我曾经坐在桥板上濯足,投石,吐出吃生花生留在嘴中的碎末,戏鱼。1978年,我在秋色里,在枯水期,穿着白色的球鞋,在桥上跺跺脚,向几里外的汽车站走去,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这里,是我的另一个人生的起点。之前,最淡色的记忆,却给了我浪漫情怀,第一次对着桥下的水映照脸庞,做出修饰调整的表情,再丑陋的少年,都希望在迈出家门的一刻,蝶变为英俊。
“轻轻的我走了”,徐志摩诗的首句,契合了我的状态,我什么也不想带走,因为那时的我没有看好故土的所有,这个“走”就是逃离,甚至一个回眸也不想给我的故乡。考上了学,步履轻松了,如飞一般掠过桥面。那时,我只能这样肤浅地理解“徐诗”,哪知这里的“轻轻”却是沉重,那缕淡淡的哀愁,轻盈如丝,看似轻拂心尖,却是圈圈缠绕,将一颗心绑缚得难以跳跃。
是啊,我轻轻踏过南桥,没有想到一生再也不能怀着亲切站在桥上,我是一个游子,这个身份并不诗意,要忍受的是离愁,这是多年以后我的感触。桥变成了愁,变成了梦中的一道虚幻的虹。几经改变,桥上覆盖了厚厚的泥土,我没有记下桥的沧桑变迁,渐渐变成一个大致的轮廓。至今,印象里,只剩下午间的太阳炙烤着桥的石板的印象,真想捉一条小鱼儿放在石板上烧烤。好想还有童趣给我快乐。
我能不能“轻轻地回来”?这是我常对着脚下的桥发问的问题,答案却是让我失落。
那天,我停下来,在桥不远处找一块石头坐下,看一群女人从砚山奔下,冲进桥下的水,洗去劳作的尘垢。或许瞥见了我。隐约听到一个女人说,他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了。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了解。我宁愿她们看到我时,或熟稔地,或不经意地,或无话可说,甚至只是做一个淡然的浅笑,我都觉得还是她们心中那个朝夕相见的乡亲,可我疏远了她们。
我回来了,并不轻轻。我只能用文字,将心中的沉重轻轻挑起,变成节律低沉的怀乡诗,我想用诗的激情将相隔多少年的陌生感化开。
二
故乡之东,是山的屏障。我曾经反复揣摩,为何不能用那山的名字给故乡命名,始终是一个未解的谜题。那山叫“小砚山”、“大砚山”,文房四宝之一啊,多么雅致浪漫,逸着书香,散着墨韵。据我观察,两山如砚,最初是出自形似。山顶一块平地,小砚山约二亩有余,大砚山则有三四亩的样子,四周是围堵的地埂,平地如砚的墨池。一头有岑岩巨石,仿若笔架。少年时,我曾驾着小推车推土肥到砚山,那时我曾抱怨过,砚山这方砚台里没有了香墨。劳苦里能够识得文趣的不是我。
典叔在队上是最有诗意的,说话文绉绉。他说,挹得一池水,挥洒着大笔,才可配得上这方砚台。他的话就是诗,我少年时很崇拜他。他说话不俗,常遭善意的白眼,我还是受到了他的熏染。
读书时,学到唐诗人齐己“咏砚”的诗句,“消得苦磨研”,磨砺之意,给了我苦读登书山的精神激励。
某日,和老乡宗范先生说起村名,谈到为何不用一个文雅的“砚山村”,他的解读,让我感觉到一股难以释怀的乡愁。
大大小小的砚台,注满的是墨,哪得写下多少乡愁!这是宗范先生的解读。我陷入哀伤,嘴唇蠕动着,不能接上他的话。是啊,挥毫蘸墨施才艺,珍奇书画始出来。我有什么捧给故乡?何德何能?何艺何才?我为故乡绘出了什么画卷,著作了什么奇书?
是啊,砚台,已经不是名义上的了,也不是简单的蘸墨做书画了,是一方研磨粗糙人生的砚台。一个人,只有蘸着奋斗的水墨,才可以写出人生的华章,我一生写了多少字,哪一句是满意的诗?故乡的砚山,放在我走出故乡的桥头,我不能让砚台的墨池绷起墨焦,不断滴水研墨,写出长篇的乡愁,或许才是砚山岿然在的深刻含义。
三
我的故乡土地,有着温暖的名字,但那时,我总以为刻着我卑微的记忆。老家之东,砚山之前是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丘陵,村民给的名字叫“东炕”。东炕并不平整,连绵的丘陵,砂砾遍地,那些地块很小,或许小块的地就像一盘盘炕,可以几个人盘腿坐下,这样的理解是根据相似。其实,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农业学大寨”的彩旗曾插满东炕的土地地埂,人们要把这里的小土炕变成相连的大炕。整地的时候,我曾跟村民讨论这个名字,一个最富诗意的解释让我记住了。南桥头,四面环山,没有一块地是平整的,土地的温暖总是南桥头人的向往,所以这里尽管处于北风口,可这里的地块最长庄稼,这里的土地最有温度。
土地有多温暖,我从来没有拭出温度,我怀疑自己的情感是否真的爱那片热土,这是我多年后的反思。
我考学走出村子,那年村子编写了一个小话剧,我没有看,据说是根据《红石峪》的台词和创意架构改编的,叫《东炕的暖》。再怎么贫瘠,乡人都可以将其视为自己干瘦的脊梁;再怎么逼仄不堪,在乡人的心底就是旷野大海,因为他们可以感知土地的灵性,就有了无限放大的可能。
东炕,在我的心底更应该具有诗意的表达,因为那片土地是我亲自测量规划的,而且在1977年的腊月里,我一直和村子的副书记明住在野外的草棚里,那年三十也是在那里过的。夜晚,飘起了鹅毛大雪,玉米秸搭起的草棚都被积雪压得吱吱响。明问我,冷不冷?我说,我们睡在炕上,怎么会冷!明竖起大拇指说,想不到你真有诗意!说实在的,从前,我以为诗意的生活不属于农人,尽管我出身农民,总是觉得农村的粗糙,其实真正富有诗意的地方不会在玉楼琼阁,而是在广袤的土地上。
还是这年,秋收结束,全村400多壮劳力奔赴东炕整地,中午开饭的哨声响起,女人和孩子们从地堰一跃而起,箪食壶浆,劳力们席地而坐,餐饮北风急,只因坑头有妻女。东炕是温暖的,亲情更具有温度。杨万里的野炊诗“野饭香炊玉,村醪滑泻油”,我相信是真实的写真。这个场面始终在我脑中,每至此处,便有一种口舌盈香的暖意。
四
这种温暖,还伴着甜,因为村南河沿上有的是一眼一眼的甜井,以至于无法命名,大家都叫“甜井”。去地里劳动经过甜井,无需号召,大家都俯身豪饮。那些井其实就是水湾,大小也就圆桌的样子,因是泉水,便以“井”称。四围绿草旺盛,草叶试水于井,农人说,那草叶就是试剂,草不变色人就可以喝。记得乡亲们叫那种草是“试水草”。有的掬一抔水,吐一口唾沫,见唾沫散尽,那就说明是可饮的好水。然后用手作瓢,把吐唾沫的水域赶快舀出去。
喝下,的确“不懒”,这个说法可能唯独在胶东石岛一代流行,在乡亲心中,“甜”的反义词不是“苦”,而是“懒”,“懒”的意思,大约是咸度大,不好喝。不懒就是“勤”的意思,所以队长常说,喝了甜井的水好好干吧。甜井成了劳动力量的源泉。我怎么也想不出“勤”与“甜”之间的逻辑关系。收麦时节,我们去往山地割麦,都从甜井里汲水一桶,在地头痛饮,之后就用甜井的水磨镰,其实,田下就是河流,不必舍近求远,但村人都习惯用甜井的水磨镰,据说井水是硬水,磨出的镰刀刃就锋利不倒刃。镰刀也喝水,要喝甜井的水,不能怠慢了。一个工具,是农人收获的武器,其虔诚以待,让我再次体会出深爱生活的情感来。我更喜欢另一个说法,甜井的水磨出的镰刀,割下的麦子肯定是甜的。这是早就超过了诗意的浪漫,是农人对幸福日子的感悟和向往。一句诗说:“茶约诗盟足吟啸,淡中滋味苦亦甜。”饮茶因友而茶有韵致,日子平淡,即使是苦涩也可以品出甜度。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时代的农人,我的乡邻,再怎么苦的日子,都可以笑着找出一点点的甜。他们说,想到苦,是苦上加苦,只有甜才可以中和那份苦。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观念,才是苦日子里的甜蜜。
离家40载,故乡的画面还是鲜活的,一个地名,一眼山野的小井,都可以唤起一串串故事。有俗语说,家乡的水是仙水,家乡的土是金子。山水一旦冠以“故乡”这个归属词,立刻就变了。
我是游子,乡愁在我心里就是那湾池水里的莲萍,不管池水多深,我都扎根水中的泥土,片片浮萍经不起风抚浪摇,都变成了情感的涟漪,吟成了怀乡的诗。
2020年10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