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高粱熟了(散文)
云,慢慢散去,澄澈的天空上,金灿灿的阳光俏皮地抓挠着你的心。原野上的父亲呀,在这辽远的境界里找到了心驻足的地方。
高粱熟了,沉甸甸的穗子被岁月熏染得比太阳的颜色还红、还深。父亲有些弯曲的身影,像秋日里垂下的高粱穗。父亲踩着露水而来,并不是想倾听它和大地的絮语。父亲臂上的皮肤比高粱秸秆的颜色还枯萎,爆出的青筋像泥土里的蚯蚓。父亲触摸着泥土上的一切,不仅是成熟的庄稼,而是在追寻昨天的故事,它是父亲点在壕沟里的种子成长的故事和希望。一垄垄,一排排,在父亲眼里,是原野中最壮丽的风景。
当父亲在秋天里,每年都要坚持点下一些高粱种子的时候,总会招来子女疑惑的目光。
爸!就这几棵高粱也卖不了几个钱,不如点几撮花生吧!花生的价格挺好的!
父亲微笑着,并不解释。孩子们还年轻,怎会理解一个老人对于庄稼的热爱。那是几十年来经历的风雨情怀,有劳作的辛苦,有收获得喜悦。他种下的不是眼花缭乱的钞票,而是一种对岁月的留念,一种时光流逝里的相伴。
望着挺拔的高粱,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有那脸色凝重、抽着劣质卷烟的父亲。他们耕耘在这块土地上,丰收的喜悦泯成嘴角的微笑,披散的高粱穗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把来自一个季节的情愫泉水般地注入到心里。他看到父亲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躯干,诠释一个农民对生命自然的敬重。它给予人类的不只是物质上的需求,而是一种千百年来铭记在心中最为神圣的精神图腾。那么大的一片海,在秋的梦幻中荡漾着五颜六色的波浪,让每一个沉浸其中的灵魂都扬起了心灵的风帆,不需要横亘其中的岛屿,也不希望突然降临的海鸥挥动着好奇的翅膀。我们只做穿行在七彩浪花里的小小的鱼儿,或是海星!
父亲是我人生的引领者,经过每一个时间堤岸的时候,仿佛听到菊篱下浑然忘归的陶公嘴里的吟咏。打一声招呼吧!他忘情在酒与诗的快意里,多想让他的酒香漫过高粱花的纯芳,让我们的梦与庄稼也多一些文人的味道。父亲爱高粱,也爱庄稼酿出的酒。说不定哪一口酒的流香就是他亲手收割的庄稼酿成的呢!父亲手中的把刀映衬在锃亮的锋刃里,白云飘荡在我们的头顶,他的心明净如水,流淌在岁月的河流中。父亲手中的把刀总是在酒后的余香中和高粱的秸秆磨擦出唰唰的声音,这种声音把我的那段记忆润湿了。
我们随着父亲的脚步,在这块土地上耕耘。高粱修长的身躯在父亲的手里变得弯曲,仿佛要俯下身来等待一场神圣的洗礼。成熟的果实在父亲的手里摇摇晃晃,贴着父亲的额头,扫过胡子茬和那被酒微醺的脸。一束穗笑着攥在他粗糙的手里,它是秋天里最明亮的火焰,把庄稼人的心烤得暖暖的。
我们和父亲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太阳把金黄的梦融入到庄稼地里,心中的文字忍不住跃出来与它在秋风里作一次最美的相遇。
邻家地块里飘来说话的声音。一簇簇高粱刷刷地匍匐在土地上,整齐地排列成一行行,向天空、向白云述说着收获后的喜悦。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帮着父母干活,身上粘满了穗花落在身上星星点点的色彩。
母亲手中的镰刀划开了高粱秸的肌体,清清的体液了出来,滴落地上,把土地给予它的梦又重新还给土地。光秃秃的茬口,被太阳热烈地吻着,也吻着母亲头上蓝色的头巾,母亲的心,会随着高粱的梦把大地的深情呼唤出来吗?
邻家地块的女人亮开了清脆的嗓音,招来了鸟儿的共鸣。孩子们追逐在庄稼地里,收获了童年时多少快乐。
邻家的男主人跨过壕沟,踩得脚下的野草强烈地抗议,草丛里的蝈蝈嗖地一下窜到庄稼地的那头。他坐在秫秸上,嘴里含着的烟袋火星四射,目光延伸到前方的阡陌以及阡陌连接的那个村庄。
远处的玉米已经成熟,干枯的叶子在风中褶皱成了岁月的沟痕。恍惚中,父亲、母亲的脸上似乎被镌刻成了与他们一样的曲线。还有壕沟那边锄草的老头,他们的脸上似乎都写上了庄稼一样的文字。
起风了,熟悉的风儿把心中的图画吹走了。吹走的不只有那片高粱、玉米,还有那个身材清瘦的老头以及那个腿脚弯曲的老妇人。
飒飒的秋风,跨过了小河,赶跑了小河边树枝上的麻雀。树林那一望无际的高地已经成了花生地。无边无际的田野,嫩黄的花生秧散落在花生地或是晚玉米旁,玉米棒在晚秋的原野上沉思。
父亲母亲曾经倾情的庄稼地,早已换了模样。如今,生产队集体劳作、热火朝天和交公粮的记忆都成了遥远的记忆。近几年,因为种植高粱费事、产量低,不适合现代化机器耕作和收割的原因而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父亲呢?为了不让它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消失而又种下了它。看到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父亲和那个给了父亲生命亲人们。
远处,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像燕子一样飞来了。早已在城里工作的儿女来到地里,望着孤零零的几十棵高粱,埋怨道:爸!你看现在谁还种它们哪!你这起早摸黑的又费事,又不挣钱。回家吧!明年就别种了!你想吃高粱米咱从集上买点!咱又不缺钱!
父亲陌生地看看眼前的孩子!看看孩子身后的世界!一种说不出的无奈涌上心头,身体慢慢靠在高粱秸上。嘎巴一下,它再也承受不了人和岁月的沉重,从根部断裂,颓然地倒了下去,火红的高粱穗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印在了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