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坐在酒店的窗前(散文)
一
窗前有风过,开窗纳暖光。人生的脚步终于因退休可以暂停,静静地坐在窗前,打开诗意的文集,抚摸曾经的时光。此时,我很惬意。
金秋的午后,我坐在了烟台市东入口的“虹口大厦”的休闲厅里,服务生用托盘送来一杯咖啡,腰肢前弓,一手弯在腰后,眼睛充满了十分的暖意,跟洒在窗玻璃上日光一样和谐,一样雅致。第一次接受这样高档次的专业服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四十多年前,我来烟台求学,“虹口大厦”还是低矮的三层楼房,叫“虹口宾馆”,那时去“烟师”要经过门前,每每都会泛出自卑的感觉,从来没有打算进去,甚至连探头探脑看看的欲望都不曾产生过,那里不属于我应该探访的地方。
入学是在仲秋十月,我离家时正是秋收之末,心中还有些安然,队上分配的粮草基本上到家了,这年,母亲再也不用求人了。那时,贫穷是一个不能启齿的话题,我在宿舍的上铺,和即墨同学志水谈及,他说理解我,称我是“孤独仔”,一个人扛着家的日子,不容易,起码他有个哥哥可以帮父母干点活。不管怎么说,每一个被秋获的粮草堆得杂乱的屋子正厅,都有一个疲惫的母亲,想起母亲在屋里忙碌的样子,我心头就泛起一阵酸楚。我说,夜晚,连油灯也舍不得点燃,摸黑擦着瓜干。志水说,他母亲也是摸黑纳鞋底,走针线用不着灯光,月光就行,靠手指的感觉,手指也是灯盏,指引着针线的方向。我总觉得他的母亲很诗意,笑着送一句话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他翻身半起堵住了我的嘴。他流泪了,小声告诉我:母亲的情都试图缝进儿子的鞋底上。当晚,我们谈了很多,兴奋而庆幸的是我们学中文,可以把诗送给母亲了。年轻的心,诗的心,再怎么艰难,似乎诗都可以承担着重量。诗意是消解我们心头不快的力量,现在想想,那时我们唯有这样,随意地痴情,忘却痛地狂放,才可以让痛轻微一点,因为释放出来,心头就没有了那抹阴云了。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木楼的二楼,不远处是虹口宾馆,迷离煽情的霓虹灯涂在夜的窗户上,繁华与璀璨,还是无法割断我们的思乡,我们曾经狠狠地说,再怎么亦真亦幻,也无法迷离我们的乡愁情结。而今,我藏在霓虹的深处,母亲早就魂归而去。儿子在繁华里,始终不敢忘记母亲的忧郁与辛劳。
还记得,志水说,真想摘一朵霓虹给母亲照亮飞针的夜影。这晚,我发信息告诉他住在“虹口”那座楼,就摘一朵霓虹给志水的母亲。志水连续推出十几个飙泪的符号。我明白,我伤到了他,突然想起,毕业十年后的某日他曾经跑到荣成找我,他的母亲早已悄然而去了。我惹祸了。他说事情早已过去,就怕触动那个悲伤的音符。苦难和悲伤过去了,我们才感到今日的甜蜜。我想起林语堂曾经说过:“只有苦中作乐的回忆,才是最甜蜜的回忆。”是啊,我们习惯从对比里感知事物,想起母亲疲累的影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志水说,能够和同学一起回忆那段日子里想念母亲的情境,仿佛年轻了,母亲也复活了。
二
记得在“虹口宾馆”的身后,就是烟台市最繁华的新世界,被称为“烟台的百乐门”,我们的校址就在新世界的对面。每日,夕阳还没有隐退,楼舍墙壁上的彩灯眼睛就闪着光,迫不及待地装点着黄昏的颜色。曾经望着那明灭不定的霓虹眼睛,手里的笔掉落了也不知,真陶醉,但更勾起思乡的情绪,因为这些霓虹不属于我,它的眼睛并非为我而含情。那时,我们同学谈论很多的是前途,或者说是梦想,可能是霓虹灯营造了我们的梦之境。从农村漆黑的原野,到华灯璀璨的城市,我们无法找到自己的方向,是我们同学的一篇作文,启迪了我们的思路,他说,要在自己的故乡建一座新世界一样的学校,让每一个学生都成为一颗霓虹灯。记得他有几行诗:霓虹灯下照着的是幽灵/还是一样的夜/用心底的孤独和叹息/眨着泪的眼/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我给你找到一个归宿/我用明天的太阳取代/此时的孤单……
诗取景于眼前,尽管朦胧而抽象,但我们同学都很理解,因为有共同的背景,是激情学子的心声,也是最美的人生理想和憧憬。
从宾馆的北窗再寻找那个塔尖一样的电影院,不见了,那里曾经让我第一次深度理解“家”的概念。在那个想来有点逼仄的电影座池里,我们两个中文班的学生在上一节鉴赏课,看的是巴金的《家》,无法和自己贫穷的家做什么对比,我真的不想对比,想想我的父母还在那个庭院里擦着瓜干,想想妈妈拖着病躯走进北山复收那些残瓜漏果,我真想携着父母一起坐着看这部片,体会城市的美妙,让她忘却辛劳与艰难。离家时妈妈曾说,日子已经很好了,新生活已经让我们满足了。看着一双裹过的小尖椒一样的脚,她说,出门怕给儿子丢人。母亲说这话时,我眼圈跑泪,一直撒娇一样地摇着母亲瘦弱的肩膀,一句话不说,是不悦?还是羞涩?那个镜头始终摇着隐隐的痛,痛彻心扉好多年。
课堂上,现代文学老师张健给我们第一个题目是“时代与家”,这个题目让我以更深度的眼光去审视“家”的概念。我曾经想,父母假如还活着,一定会先谈这个时代,因为他们经历过“走马灯”的时代,对家的概念理解更深刻。闯关东,在丹东垦荒,三亩薄地已经食无忧;闯朝鲜,开饭馆,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我的父亲说,那时找不到一个温饱的家,是不得已而流浪。
忘不了张健老师在那天的课上的慷慨陈词:在一个冷酷的时代,家是冰凉的;在一个战乱是时代,家是破碎的;在一个转折的时代,每一个家都充满了期待;在一个温暖的时代,家才是最有人情味的。我们深情期待一个健康、充满人性力量的社会。我想,张健老师是借以表达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社会”模型吧。我们是1978年秋季入学的学生,正面临着时代的大转折。张健老师对我们的将来寄寓了深情与厚望,正如他的宏亮声音,兴奋时的狂笑,他的课堂就是我们可以畅想可以依赖的家,这个家,有了他,才变得那么诗意。我们私下说张健老师是诗意的,结合他课堂上的语言特点看,大量的排比句,让我们感到了如瀑布飞泄般的美感和震撼。他听说后告诉我们不对,自定义为“深情”的,因为他说很爱我们这些从农村和他一样走出的学生,唯以质朴的情怀相待。
第二个题目是“家乡”,家是在原乡上站立的,离开乡,家就是原野上的一座飘摇的茅屋,会被疾风暴雪吞噬的。老师说这个意思,我那时不懂得。他说,烟台原先就是一个渔村,他从北师大毕业以后,选择了一处“乡中”教书,一份乡情,足以让他奉献一生。这是他教育我们爱家乡,要我们回到家乡报效父老乡亲之恩,于是,我们毕业的时候,在去向栏里几乎都填写了“回家乡”的志愿。
那个新世界,当初不属于我,是梦幻的堡垒。自打看了电影《家》,这里便成了启蒙我人生的教室,我始终认为她是我的“新世界”,尽管模样无存了,但在心中依然璀璨多姿,金碧辉煌。
三
我住宿在“虹口大厦”的消息,在同学群里传播开了,几个在烟台的同学“声讨”我,到家了,我们没有地方给你住还是怎么地!是不是就喜欢繁华,看不起我们的蜗居斗室?我无力辩解。我只想躲在繁华里静静地感受求学时那段生活。窗前,一方茶几,前后的玻璃隔断,窗外的阳光温情地抚摸着这个空间,这是我一个人的沙龙,和旧地对话,与曾经来一场“风暴”,与阳光来一段暖暖的私语,此时真好。曾经的贫穷和卑微,此时都成了我能够深切感受当下的一种财富。如今能够这样奢侈地坐下来,与一杯咖啡相伴,我觉得真的是云泥之别了。那时,即使一缕阳光,一杯茶水,一个微笑,皆因贫穷而不能好好体味,错过的,我用当下去弥补上,我的想法很简单。
我似乎又是特意跑到这个与学校相近的地方,来跟我的老师汇报,汇报一别四十载,怎样站在家乡的课堂讲台,坚守着坚守着,像张健老师所说的,你们要好好学一下“乡”的繁体字——鄉。不止一次地揣摩,如今我深刻理解了老师的话的含义。乡,是一个好儿郎的终身归宿。
双手捧住眼前这杯咖啡,从来没有觉到的暖滋滋泛起于心头。一杯咖啡,氤氲着徐徐的热气,比杏色稍浅,是中和了红黄橙绿而交融的一种深厚的色系,有人说,咖啡色永远是一种时尚色彩,杯中的咖啡无法映照我的脸,一切似乎都模糊起来,就像此时张健老师的相貌,变得越来越隐约,只剩下他的声音,声音也是咖啡色,超越了时空,我依然可以记得毕业时他给我们创作的一组诗句——
梅香释放在月光下,兰香高举在绝壁上,菊香和田畴分不开,桂花的香会在经霜的院落里,和着生活的旋律含芬吐馥郁。你是一缕香,如果找不到你的氤氲之地,这缕香,终会香消玉殒……
这样的诗,令我夺目入神。当年的诗意送行,如今我坐在这座华舍里,跟老师神遇对语,算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无关贫穷,因为我有一缕香,香抹去了富有与贫穷的鸿沟。四十年过去了,我的香释放在家乡的这片芳土上,凝在了三尺讲台。如今,我可以续写这首诗的后半部分了。
我是一缕光,从春枝的间隙洒下,孩子们说,这就是春光明媚;系在萤火虫的尾部,微光照彻了丈许,孩子们道,迷途的路上,一点光也是不灭的希望;是秋水里的一缕波光,漾着微澜,孩子们说,正可照耀着我们去浪漫地追梦;寒冬里的一盏窗前光,微暖丝温,把光变成了热……
还有什么职业可以让一个人,四季常青,四季发光啊。青,是青春的色彩;光,是富有的表达。
客观地说,四十年前的师范教育,无论在知识的深度广度上都无法和当下的师范教育相媲美,但烟师的教育,让我自豪。我觉得,能够指引人生方向的教育才是最好最有深远意义的教育。不一定出什么“家”,但送出的是一个自信人生的人。
四
母亲是贫穷的,但儿子不一定是贫穷的,因为他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代。母亲只有一个逼仄的厅堂,儿子却有一方诗意的讲台。贫穷的改变,不是看物质财富积累得多与寡,而是看精神获得的厚与薄。那时,母亲也有贫富的概念,但没有那么强烈,甘愿守着一家的日子,有着向好的心,就是富足。
读龙应台散文《雪白的布》,记得她文末讲了一个贫穷的故事。德国人在民生凋敝的“二战”后,孩子们摇摇晃晃跟在运煤车的后头偷偷捡拾从晃动的火车上掉落下来的煤块。我在想,我们当初所处的贫穷时代,都会令德国的孩子们嘲笑,哪有火车奔驰掉落的煤块可捡到。1978年,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摆脱贫穷与苦难的时代的开始,走上了知识报国教育兴邦的新路。
一个工业化的社会,孩子们还有煤块可捡拾,我想到母亲正在秋色里提着䦆头,在复收了几遍的番薯地里,刨土捡漏。我们的日子怎样可以告别这样的原始农耕,迈向温饱啊!贫穷的记忆,在时过境迁之后,就像一幅幅黑白的照片,如今想起,苦难里也装着满满的美感和庆幸,但每一次回忆都是心酸的。
贫穷的回忆在此时更显得有了滋味,我始终觉得幸福感往往是因今昔对比而产生而滋蔓。
服务生来给我斟咖啡了,我拭去眼角挂着的泪花,彼此笑对。突然,我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小伙子,能不能斟一杯茉莉花茶给我?”我微笑着恳求道,在我的心中,是想为我这段苦难的回忆找到一个理解者、同情者。
服务生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我的衣着,看着我的脸,老半天说道:“先生,是不是想起了老家的茉莉花茶了?”他摇摇头,走了。
他不能理解我这代人的乡愁,茉莉花,在他的心中可能就是一首歌而已,轻妙盈香,婉约清丽,难以和我记忆里的苦香茶联系在一起。
心中装着一枝桃花的人,总会去寻一处水光潋滟的桃花渡口,曾经被那一抹茉莉花茶的香湿润了嘴唇的我,总是动不动就回到与父亲在火炕上对坐默饮的情境。
记忆袭来。我上学的头一天,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茉莉花茶,大约只有一二两的样子,他解开外层缠着的缝衣线,一层层打开。那是他的一个干供销社的老朋友送给他的,始终没有舍得泡了喝。父亲是想把那抹茶香在最合适的时候打开,这是一个贫穷的家的奢侈与堂皇。
坐在虹口大厦酒店的厅堂里,我穿越了四十年的时光,当年的一碗茉莉花茶,如今一杯典雅盈香的咖啡。时光就落在其中,百般的滋味。
从求学到退休,画了一个圈,我回来了。所谓人生的圆满,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真好,四十年后,就像求学的旧地有一双曾经的手在召唤,给了我这么一个可以回望旧影的窗前,重新把宠爱我的岁月捡回来玩味一番。生命啊,总有丰富的情节会因某时某地而自动地一一播放。可堪回首,是一份多么美的享受啊。
旧影幢幢,谙忆馥馥。
漫长的思绪,不知什么时候唤来窗前一轮月,虹口大厦周围也霓虹闪烁,明天就回去,我的故乡。
2020年10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问候老师!为好文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