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这个冬天没有雪(小小说)
入了冬,青河沿的田野全是大白菜窖,远看,像大的小的山丘,近看又像烟火人家,七尺深的地窖,有门窗、有板凳、有电灯还有床铺。赶上农忙,有人就住里边,这样,除了能按时揭窖盖窖,还能喝两口小酒、玩把扑克,挤着过上三天两早的清闲日子。当然,菜农需要关注天气,紧紧地盯住天气预报,否则,过不安生。
“我就是天气预报,不信你就试试。”张老头眼罩儿一打,看云彩也看扬沙,观流星还观烟囱,是风是雨,一说一个准。
“大爷呀,明个有风还是有雪呀?”
“大爷呀,今晚上有多大冻啊?窖门子咋开呀?”
看窖的人大都信服张老头,哪个时辰揭和盖,留多大风口,只有问了张老头才敢动手揭帘子。小伙子张榆胆子就大,偏就不信这张老头,他仗着年轻,晃动着脑袋时不时地起个幺蛾子。每逢揭窖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他的摩托嘟嘟地响,到了跟前,摩托一歪,腿一叉,帘子不摸就把手机贴在嘴巴上,用正宗的青河沿话问:“小度小度,忒冷的寒碜咧,这黑天是大风小风还是半拉风啊?”不等小度回答,他就从摩托上跳下来,伸着脖子又吵吵他那老一套:“月光啊,闪爆他们,闪爆他们!”
奶奶个腿儿!但愿来场大雪,把你这个“王者荣耀”里的假人全都活埋了,直接经济损失最好超过百万。张老头还离着百十来米就一眼一眼地瞪张榆,然后吐着唾沫星子骂他是庄稼院的敌人,还是白菜地儿的叛徒,更是白菜窖里的败家子儿。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张老头就腿疼。疼醒了才发现院子里黑的白的模模糊糊,趴窗户细看,一团团的雪块子带着寒风带着杀气,肆无忌惮地砸玻璃、掰树枝、刨鸡窝,咸菜缸不大一会儿也被埋了半截子。昨个傍晚他的天气预报说了有雪,可没说这么大呀?幸好张老头窖帘子揭得巧妙,三步一个通风口,两步一个透气眼,草帘坡度不大不小,既能换气,雪又飞不进去。
去年,张榆为给母亲治病想赚大钱,包了五十亩白菜地,说地少不解渴儿,还要包张老头的地,这不找毛病吗?张老头的菜地抹擦地光光滑滑,镜子一般,除了睡觉他天天长在地里,要他的菜地就等于要他的命。张老头一听,这火可是窝大了,奶奶个腿的,就你张榆个兔崽子,兜插着、脑袋仰着,哪是种菜的?可你不懂就问呀,我这天气预报准得邪乎,你愣是信不着,天天吃饱了撑的问小度,人家小度总有空儿理你?
说这话也是该着,有一次张榆到窖上,帘子一掀就吓得半死:“我的天神!全冻咧?”
“冻邪火咧?”
“可不,冻到底咧。”
人们跑过来看,那一垛一垛的大白菜果然从顶到底冻成了凉冰块子。于是乎,大小孩子芽儿不管男的女的都来鼓捣冻菜。张榆说先把这几十万斤的冻菜,去掉凉冰壳子,然后挑出叶子比较完整的白菜拿出窖,一棵一棵地凉晒在太阳底下。
“你奶奶个腿儿,败家玩意儿。”张老头站在自己的菜窖上跺着脚又开骂,都过去帮忙,他偏就不过去。你说你叫个大爷问问天气预报,能把你舌头咬去了?你个敌人你个叛徒你个败家子。张老头虽然嘴上这么一连串地骂,但他还是憋不住,悄悄地找来张榆的叔伯哥们,脸红脖子粗地说:“快去告诉那个败家子儿,冻菜千万别拿出来晒!一晒就糖稀成鼻涕样子,一棵也保不住。”
到底,人们还是按着张老头的话,把白菜一棵棵又入了地窖,并且本着早不揭,晚少盖的老办法让菜慢慢缓。菜叶子上的冻碰不得,一碰叶子就碎,掉块叶子就是掉块钱,庄稼人心疼。
冻菜这一仗打过去一年了,打得也蛮漂亮。
地窖里的白菜是绝对不能冻的,冻了就烂,烂了就扔,伤死个人儿的心。张老头种了一辈子菜,这白菜从种到收,单是从手经过就经了七七四十九回,耗着心血,磨着手茧,七尺深的地下还择了码,码了又拆,千锤百炼的。怕就怕因为自己的天气预报里没有大雪,窖也塌了、檩也折了、白菜也扔了,这样一闹,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大家,为了赎罪,还要找个歪脖树见见阎王爷,去留随他便儿。更严重的还是那个庄稼院的叛徒,他会趁机把自己的土地和菜窖全部包了去,天天骑着摩托嘟嘟地来,嘟嘟地走,然后伸着脖子又是那句:“月光啊,闪爆他们!”
实在想不下去了,张老头老泪纵横。他看雪停了,慌忙找个棍子拄着,一步一步地挪出屋直奔田野,誓与菜窖共生死。
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大堆小堆地全是雪,而家家户户的白菜窖还都长着!它们一个个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安然无恙的,又像刚刚调过皮捣过蛋似地望着张老头,仿佛冬天或者大雪与它们都毫无关系。张老头掐掐大腿,又“喔喔”地喊了两嗓子。一群麻雀惊得飞了,它们翅膀上沾着的雪抖落开来,在空中转了转就掉在他的肩头,捏一点尝尝,确实是雪的味道,这不是梦里呢。
这时候他的敌人张榆正领着一帮人过来,见了张老头,嘻嘻地全都没个正经儿,一个个都是小度的徒弟。只是不认识他们背上背的那家伙,说它是药桶吧,喷杆儿却太粗,又是硬胶皮做的,一按电扭,这胶皮管里还喷出“呼呼”的风,像是热风。这时候张榆又开始逞强,他跑到张老头菜窖上问:“大爷呀,再重播播你的天气预报呗?”
“播你奶奶个腿儿!是不又想包我的地呀?等着我死了吧!”张老头这么骂着,却偷偷地瞥见那热风,在菜窖上转圈圈、翻跟头,眨眼功夫窖顶的雪就没了,就连犄角旮旯和草帘缝里都干干净净的了。
小伙张榆听到张老头又是死呀活呀的,就掏出手机,上下一比划往嘴巴上一贴:“小度小度,我大爷啥会儿死呀?我的天神呀,你是说长生不老?那他的地啥会儿包给我呀?”
张榆挤眉弄眼、嬉皮笑脸,他的手机也一闪一闪地冒着亮儿,眼瞅着小度没有走出来和他说话。
张老头气乐了,举起拐棍儿要揍他,但他猛然间意识到,张榆这孩子其实并不坏,手机里的小度和他是小伙计,肯定也错不了。于是,张老头把拐棍放下来,嘿嘿地笑了。
从张老头的笑容里不难猜出,小度可能这么说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为死做准备的。而死的只是人,土地不会死,因为土地之上,永远有站着的庄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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