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文石滩(散文)
一
清晨,我在半梦中呓语着一个词:沧海遗珠。
醒来,元好问的诗又数遍回响于我的耳畔:“一首新诗一线书,喜于沧海得遗珠。”(《寄答飞卿》)那日去那香海看十里文石滩的情境再现于眼前。诗中的“一线书”不就是十里文石滩海岸线么?那精美绝伦的文石不就是大海的遗珠么?
日所思,夜所梦,多么吻合,亦真亦幻的感觉。妻子说,是不是还想海边拾贝捡石,是不是想闻鸡起舞,是不是又想在银沙白金滩上筑一座童话的世界?我点点头。
很多人期待那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谁也没有像我们这样连一顿饭的工夫都给抹去,早晨6点就站在了海阔天空风清气爽的文石滩。
秋日太阳的半个脸从文石滩东北的鸡鸣岛爬上来,我在石坝上奔跑起舞,看着此时的一切,都成了黑暗与光明相碰时的剪影。
“竞折腰!”我惊呼。十里长滩,布下了众多弯腰捡文石者的剪影。清晨,往往也是大海沉静未醒的状态,但赶上了大潮期,风助浪卷,发出了澎湃之音,将一切声音都湮没于涛声之中。不远处的鸡鸣岛黑魆魆地似藏又露,闻不到鸡鸣,那些捡文石者听不到鸡鸣之声,就在海滩起舞,鸡鸣的信号并不重要了,心属晨之海,喜欢将自己刻在晨曦与微光里,没有谁给他们拍下这诗意的瞬间,也并不影响他们诗意一般的心情。美的海岸,就像暗色里的一道幕布,最适合剪影,不必看清他们眼波明艳流转,不必在意身段是否曼妙流畅,不必担心光线会让剪影破碎,晨曦可以把他们漾成与大海一样的时连时断的梦幻。
他们给我留下淡淡的剪影,但没有惆怅,这幅画在阳光的温暖里会改变,我迫不及待地走近去欣赏那些创造剪影的捡文石者的模样。
一位老妪牵着她的孙子,抢着和我说话,解释我的疑惑:孙子想把他的花盆堆满文石,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醒得早。哦,还真有和我一样的人啊,我的年龄一下子倒退了半个世纪,我将手中握着的文石都送给了那个孩子。
我抱起那个孩子,举了高高,也想让别人看到我创作的这幅剪影。我很羡慕,能够有这样诗意而任性的童年,该多好。
温润的日光,照彻了文石滩的倩影。将一片靓丽的名片呈现于我的眼前,色彩,将不一样的秋色推出,颠覆了一抹金黄的经典之色。
仿若蓝宝石的海水,湛蓝湛蓝,是酽酽地凝聚了的蓝,还是不可改变本质的蓝,令我在岸前猜测。海水狂吻着岸,将蓝变成翡翠般的白,一簇簇,若盛开的百合花,捧着迎接每一个临岸的人。风会时而被大海收拢在怀抱,将细浪温和地推向我的脚尖,别怕打湿了鞋子,那一线干湿分明的浪痕线,提醒着我,我也不忍踏坏海的杰作。乳白色的细浪,缓慢地漫过起伏的银沙滩涂,唰唰的亲吻声,适合闭眼遐想,会让心处于静待的状态,莫非诠释着人间的情爱?脉脉温情,没有倦意;款款洗着银沙,毫无懈怠。
二
不能详数的文石,就分布在那道浪痕上。每一枚文石都各具特点,就像哲人所言,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文石更是在深海里打磨出俏模样,再现身于岸,姿态各异。关键的是,她比那些一片片十分形似的树叶更有自己的灵魂,纹络就是文石灵魂的最美告白。殷红如血,捡起端详,疑手上被割伤,抚摸却润滑似玉。凝脂一样的白,透过肌肤,隐约可见浅黄的构图,需要飞思遐想才可以找到与某物的神似。有的则半白半黄,这个“半”也只能是估摸,天成浑然,将颜色兑和得如此精妙。即使很不起眼的黑褐色文石,也是非一色通黑,黑中隐褐,将最不看好的黑色演绎得惊破我们的认知。无法尽述,五颜六色,似乎局促;七彩斑斓,似乎又是不负责地笼统概括。啊,真的是翠色如流,巧夺天工。文石之灵,璞金浑玉,逞妍斗色。
有一首歌,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我总以为这是一句浪漫的歌词而已,其实,这些站在海岸线上的文石是真在唱歌。从深海走来,历经数亿年,刻上花纹,充满智慧,文石唱的是励志之歌啊。善听者,歌声飞扬,音符生色。
推浪有时也是厚此薄彼,在那文石成片处,看得会花眼,各色的文石,似乎在扎堆炫耀色彩,阳光普照,泛着彩光,眼前像七彩的光线闪过,又反复被涂抹。文石真是一个个小精灵,也懂得逗人眼球,迷人眸子。此时,真舍不得游人弯腰捡走,可下一次涨潮,说不定还会有更精致更多彩的文石重新布景。
有一种色彩可能不为我们注意而错过。一遍一遍绽开着的浪花,一堆一堆五彩缤纷、纹理巧成的文石,绿色和褐色缠绕在一起的海菜,为文石披上了锦缎一般,是想掩去文石的光芒?一条画了一遍又描一遍的水纹线,一面望不到边际的满满的宝石蓝海水,将一岸的颜色不懈地描画下去,像彩陶的涂绘,如鲜明的敦煌壁画,色彩成了大海创作不竭的主题。在蓝色的水面,我们很难发现什么,但起伏的浪线会将蓝色之上浮着的青灰色的海鸥突然托出,此时,我并不觉得蓝黑这样的冷色调是冷的,反而有一种神秘感。关于颜色的种类划分,我反而觉得是武断了。我轻投一文石,想惊奇海鸥,看它们腾空嬉海的动景,但海鸥不惧文石,依然故我。
可不能忽略了给文石滩以包装的颜色啊。平铺十里的一带海岸的银白沙粒,微细如粉,温暖如棉絮,即使是人工用细眼的筛子筛过几遍,也不能如此,我双手捧起,指缝里漏下,我不怕时光就这样漏走,因为我在最美的时光里,流逝与我无关,美好,斑斓,惬意,装满了时光。我不会在乎时光走得快与慢了,因为时光的颜色包围着我。我不在乎也不反感那些晶莹的沙粒钻进我的鞋子里,我视为亲昵。有人说,阻挡脚步的不是前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这话不乏哲理,但没有说出文石滩沙子的美妙。不耽误我在海滩上走,有时候我脱掉鞋子,想看看是哪些多情的沙子依偎着我的足。
好心情,可以包容一切。美丽的东西总是存在于世上,就是这一点也应该让我们去无限热爱这个世界啊。
三
被机刻的大理石切成的海岸石坝,并不显得呆板,在绿带里与海相伴与文石相视的,是石坝一侧最显眼的两种植物。灰白的蒲苇,株株举着一个灰白色的毛茸茸的朵儿,像兔子的尾巴,又像是狼毫,海风扶来,一律倾身,舞动着,调皮着,那么听话,那么整齐,这是秋色的杰作,谁说这种暗色调的蒲苇花不生动?谁言秋色里少诗意?它的生动让我当作了狼毫笔,大海为墨,持笔为这天作之合的美景赋一首诗——
未想玉珠闲可得,岸生蒲苇做狼毫。
斑斓千缕描觭梦,更谢海香万朵涛。
年轻时读南北朝诗《孔雀东南飞》“蒲苇纫如丝”句,肤浅地理解为质地有韧性,写真了人物的性格。其实,它耐盐碱抗海风的品性才是“大韧”,也许它专为文石而生,草窠里也有文石散落,我才这样判断。美好总是不约而同地相聚相集,赏读时却不能忽略了这些陪衬啊。
能够与文石色彩遥相呼应的是一岸的龙柏,翠绿如针,密密匝匝,捧着浅红的花,是文石的文采吸引了柏树花放满岸?我知道,临冬之际,它要擎出一颗颗柏果,柏果与文石,多么好的搭配,到时候可别迷失了方向,错把柏果做文石啊。
好好赏石吧。我将捡来的一包文石倒在沙滩,坐在蘑菇亭下,细数枚枚珠宝。入乡随俗吧,无数朵栽植在文石滩上的蘑菇亭下,几乎没有空位了,用灰白色的海草搭着亭盖,专情地面对着大海,有了坐在亭下的捡石人,多了“细眼赏文石”的生动有趣的风景。
想起大书法家米芾赏玩太湖石的几个字:瘦、漏、皱、透。那香海文石与太湖石是否有着神似,可我找不出瘦削石,而是粒粒饱满;没有穿漏的碎石,枚枚皆浑圆;颗颗圆润,哪有褶皱如花之状?只有“透”字贴切啊,举石凑近日光,我看到文石隐藏在石质里的纹络图案。或许这套理论就不适合那香海文石赏鉴,或许我初学赏石不到家,不能参透。
东坡是赏石名家,据我所知,苏东坡曾经在北宋元丰八年,离任登州(今蓬莱)知府时,特地到访过文石滩,那时是11月初,应该是初冬始寒之际,从蓬莱到荣成,迤逦300里,好在38岁的苏轼体力充沛。为赏鉴文石而巡岸,不辞劳苦,其赏石经验是否因此而得,不知,但东坡在此独得石趣。他说:“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赏石清心,赏石怡人,赏石益智,赏石陶情,赏石长寿。”我豁然开朗,这那香海的水碧透湛蓝,原来因为文石啊。石的色、形、纹、质,都是我们关注的美点,色彩美,异彩纷呈;形态美,令人生出比拟之趣;神韵美,使人联想万千;装饰美,就是放在手心里也都灵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椭圆的,浑圆的;规则的,不规则的;心型的,花瓣样的;扁平若瓦当的,饱胀如蚕虫的,意象丰满,思之可得,即使欣赏时想得并不贴切,不要紧,起码我们的思绪飞动,我们的解读更靠近了真切。有时候我想,世上每个人,就像这形态各异的文石一样,有性格,有意趣,各不相同,欣赏别人,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智慧,徒见人之形,不见人之性,抓不住灵魂,就永远不能正确识别一个人。可能我们心中也要求自己做到欣赏别人,但总被那个人的缺点左右着,找不到接纳的理由,其实,我们少的就是瑕疵也是美的一个要素的深刻理解,那些文石,并非个个都美得无瑕,但我们为什么可以接受,而不能接受一个人呢?在我看来有瑕疵的文石,在他人那里或许就是完美。
东坡来文石滩得诗一首,名《文石》,其中有句说“云骨有破碎”,“琐细成珠琲”,欣赏的眼光不一定非得学了什么美学,得人世情趣者,面石就可生趣得意,即使是缺陷,也成了精彩。东坡所得并非拘泥于文石,他的诗里说“俯仰了大块”,意思是说,抬头看看,低首想想,自然之趣、世界之妙便了然于胸了。这种哲学的思虑,才是使他的文学有了超越多少人的深刻内核。他的仕途是坎坷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诗曰“倘有蟠桃生,旦暮犹可待”,仙境在他的笔下,不再是遥不可及,而是面石可得,怪不得他冒着寒风捡石入囊“持此石归”,同时也在表明一位端行者以石为宝视财为累的人生品格。
四
我找到一处深刻阅读文石的所在,文石滩的东首,有一座“海美术馆”,是上百画家来文石滩写生创作作品的荟萃之处,那些用水墨用油彩重新复活的文石与大海,是画家审美后精品;馆内也有文石滩文石成因的科普介绍。
地理学者研究认为,文石滩一侧的朝阳港泻湖是一个半封闭的泻湖,西南陆域为全新世海侵前已形成的波状起伏的低剥蚀夷平面,由远古代结晶岩、中生代火山岩和第三纪砂砾岩组成,地理相近,相互作用。海水的流泻与特有的岩石碎片相互磨砺,终成文石大观,算来距今也有数十亿年了。数亿年文石不竭,不断将美石从深海底部托出,真的是一个奇迹啊,而且天天创造着奇迹,不必放进博物馆珍藏,随时可见,大自然才不吝啬呢,用不着门票,只要迈动双脚,临岸必有所获。
植物学家说,花朵是一切植物的生殖器官。文石滩的文石呢?我觉得,应该是那香海这片神奇的海的卵。
面对大海,反复品读。看着一望无际的银沙滩,我觉得,创造新大陆,缔造风景线的,不是那滚滚的波浪,而是波浪之下的粒粒细小的沙子,而捧起文石珍珠的还是沙子。在大海面前,沙子也不渺小,所以海和沙,是门当户对的恋人,不断亲吻着,抚摸着,演绎着爱的不竭力量和生动传奇。
别觉得文石小小,她却是比我们人类不知要早诞生多少世纪啊!渺小与伟大,一枚文石尽释了微妙的哲学关系。文石出沙登岸,不竭不尽,人类生生不息,有着多么精彩的相似性。
沧海遗珠存大美,我得文石伴家居。这次,我拾得上千枚文石归来,分给喜欢文石的邻居一半,我想让邻居分享我的所得,没有想为文石滩做广告,邻居急切地问,何时再去?另一半置于花盆,给文石找到一个让我天天可生诗意安放的出处,晨起赏花,再拾一枚文石入手,把玩而不想放下,每一文石,都是我的一页书,装订每一页,成传记,结成诗集。
2020年10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