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小柿子(散文)
一
小时候,我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我的鼻孔里总是不停地流鼻涕。我也明白脸上挂着鼻涕是不雅观的,但又不愿意“千辛万苦”去擤鼻涕,于是每当有人来的时候,我便“呼”的一声把鼻涕吸进鼻孔里,就像两只大白狼看见了拿枪的猎人藏进洞里一样。有时吸得过猛,喉咙里便感到有一股咸味往下淌。吸完以后,我习惯地扬起手臂用袖子擦一下鼻孔。
我家里人口众多,劳力偏少,大人们经常忙得不可开交,也便无暇顾及我的卫生状况。
由于我总是脏兮兮的样子,小伙伴们见到我便躲得远远的;大人们也会取笑我。我每天只能孤零零地跟自己的影子作伴。
我家的隔壁住着比我大三十多岁的堂哥。堂哥的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伯和大婶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堂哥孤苦伶仃地活着,快四十岁了仍然没娶到老婆。后来双溪横坑那边恰巧有位妇女死了男人,于是我堂哥就把自己“嫁”过去做了“上门郎”。堂哥搬走后不久,便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住了进来。
这老头个子高高的,长长的脸,光秃秃的脑袋,让人想起家里腌咸菜时往竹筒里筑菜用的木锤子。
我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推演出来的,让我称呼老头为“表叔公”。表叔公是双溪那边人,是一位“阴阳先生”。
我们的村子虽然偏僻,但门前的那条老路却是连接文成和泰顺的要道。表叔公为了做“阴阳”方便,老伴去世以后,便孤身一人搬到堂兄的房子里住了。
自从表叔公住进来以后,我家房子底下便经常有陌生人光顾。有找表叔公挑选日子的,有请表叔公看坟地的,也有请表叔公请“小佛”的。我的母亲则总是热情地给那些人端茶送水。
表叔公的儿女们也常来看他。他的大儿子叫“锦”,是一位草药郎中,跟堂哥一样,也是去李山那边当上门女婿的。锦叔满脸麻子,左手的小指还断了一截,据说是上山采草药时被五步蛇咬伤后烂掉的。锦叔经常一边到我们这边来游医,一边来看他的父亲。
有一次,锦叔的身后跟来了一位姑娘,跟我的年纪相仿。这姑娘脸蛋红红下巴尖尖的,极像我们山里采的小柿子。“小柿子”身穿一件乳白色印花上衣,脑后扎着两条小辫子,走路的时候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二
那天我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做数学作业,“小柿子”便好奇地站在我的身后看。
我每遇到多位数乘法一类的计算题就会头晕脑胀。我排竖式计算的时候,总是混淆进位的位置,不知道被老师罚站了多少次。此时,我正在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排竖式计算一道多位数乘法计算题,我听到小柿子在我身后叫了起来:“错了,进位错了。”
我听到“错了”,不由得身体一颤,鼻涕流下来,“噗”的一声滴在纸上。要是别的女孩子,必定会跑得远远的。或许是由于小柿子的爸爸是位郎中,见过很多病人的缘故吧。小柿子没有跑,她从小衣兜里掏出一条跟衣服一样图案的印花小手帕递给我说:“擦一擦。”我拿过小手帕在鼻子底下一抹,然后还给她。她说:“你留着吧。”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小手帕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重新排竖式计算。小柿子在旁边指点着:“你只要记住往没有握笔的那只手的方向进就行了。”在小柿子的指点下,我顺利地完成了计算。
往后我遇到乘法进位或者除法退位的时候,便想起小柿子说的“没有握笔的那只手的方向”这句话,竟然把答案都做对了。
作为酬谢,那天晚上,我和兄弟把自己睡的床铺腾出来给她们父女睡。我们兄弟则一起挤在父母的床上过夜。
第二天早上,我母亲跟锦叔说:“他锦叔,你治治我小儿子流鼻涕的毛病吧。”
锦叔张开那只断了一截小指的手掌,罩住我的脑袋,俯下身子用被麻子包围了的小眼睛看了看我蓄满鼻涕的鼻孔,然后满有把握地对我母亲说:“这个好治。”往后锦叔每次过来,都给我带来了几副草药,叫母亲煎了给我喝。草药又苦又涩,我难以下咽。母亲说喝了就不会流鼻涕了,于是我就皱起眉头把药喝了下去。
吃了锦叔的草药以后,我竟然真的不流鼻涕了。
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小柿子跟着锦叔过来。小柿子送我的那只小手帕我保存了好长时间,后来妈妈帮我整理房间时发现以后,拿出来送给别的小朋友了。
几年后表叔公过世了,我也去外地读书,我跟锦叔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由于我能静下心来读书,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
在师范学校里,我每看到那些同学成双成对在月下散步的时候,我的眼前也便出现了小柿子的影子。我想,小柿子那样聪明,她也考上好的学校了吧。
我成家以后,我也想小柿子一定嫁了个好丈夫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二十一世纪初,我的孩子要上初中了。为了让孩子方便在县城读书,妻子费尽周折调到离县城不远的金垟乡校任教。金垟乡校的所在地就是锦叔的住处李山。
于是我便想去寻访小柿子,想重温小时候的那段记忆,然后对她父女俩道一声“谢谢”。
三
李山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从县城去李山每天只有早晚两班车。妻子每天早晨七点坐车出发,下午都要等到五点才能回家。
有一天我去县城出差,下午办完公事后早早回到家里,于是我就骑上摩托车去接妻子回家。李山离县城有将近二十公里的路程,沿途是弯弯曲曲的水泥路。水泥路又窄又陡,我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车前行着。经过翻山越岭,我终于到达了金垟乡校。我看看离学校放学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于是我就进入学校旁边的一间矮小的泥墙屋子里,去寻访小柿子。
屋子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从灶台里冒出的烟雾。一缕阳光从泥墙上窄小的窗户里射了进来,照射到一位身材消瘦的大嫂身上。我来到灶台前,只见大嫂缚着拦腰,正在灶台前全神贯注地切番薯藤熬猪食。
大嫂形容枯槁,满脸倦意。她见了我,便问:“你找谁?”
看到她那张柿子般椭圆形的脸,我顿时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里不由得嘣嘣直跳。
我在灶台边的一张四尺板凳上了坐了下来,问大嫂“李山有没有一位麻脸的草药医生”。大嫂说:“他就是我爸爸,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断定,眼前的这位大嫂便是当年的小柿子。
想到过世的锦叔,看到眼前的情景,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酸楚。
柿子问我:“你是那里人?你怎么认识我爸爸?”
我说:“我是岭后吴岸人,你爸爸当年治过我的病。”
柿子说:“我爸爸治过很多人的病。”
我问柿子当年去岭后吴岸看爷爷的事情。柿子说:“有点印象,记得那里的路很难走。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我本想向她提起当年教我做数学题和送我手帕的事情,然后说几句感谢的话。不知什么原因,我总是开不了口。
也许,有些记忆是不可重温的。我只好转换话题,问柿子的生活状况。柿子是一个直爽的人,她便向我说起她的经历。小柿子上初中的时候锦叔就去世了,留下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我的心里感到无比的悲哀,锦叔给别人治病,却没有治好自己和家人的病。我想多了,锦叔也就是为了糊口而当一个郎中,职业对生命的关系不好说,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四
后来我得知,锦叔去世以后,小柿子只好停了学,与一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共同承担起养家和照顾母亲的重任。后来母亲去世了,姐姐也出嫁了。为了延续家庭的香火,小柿子就在家里招了上门女婿。
我正在为小柿子的境况唏嘘不已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位背锄头的中年男人。这男人由于驼背的缘故,身子几乎缩短了三分之一。驼背男人的脑袋极度向前探去,几乎与地面平行,不由得让人想起嗮谷场上那把向前弯曲的谷耙子。
驼背男人放下锄头,“吱呀”一声坐在一张竹椅上。
柿子急忙放下手中的活,从橱柜里掀起一个碗放在灶台上,提起旁边的茶罐“当当当”地倒了一碗水,然后端起碗向驼背男人走去,顺手从脸盆架上扯下一条黑得发紫的毛巾。我看见柿子的身子由于过分消瘦全然失去了女人应有的线条。男人接过碗,扬起头“咕噜噜”地把水喝了下去。柿子接过茶碗,把毛巾递了过去。男人接过毛巾,把脖子脸上都檫了一个遍。
不用说,这男人便是柿子招来的上门丈夫。柿子的丈夫看见了我,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人客是哪里的?”柿子接过话说:“他老婆是在我们学校教书的。”
柿子的丈夫不作声了,拿出一个竹烟筒装上烟丝惬意的“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他的头顶上立时升起了一团烟雾,这烟雾悠闲地在小屋子里弥漫着。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处过抽烟丝的环境了,我被浓烈的烟味呛得只打咳嗽。
此时,门口又进来了一位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小姑娘见了我,向我投来一个甜甜的笑靥。我发现小姑娘的那张脸好像是用当年小柿子的脸模子印出来的。
我于是又问柿子家里有几个孩子。柿子说:“两个女孩,大的在温州打工。”
两个女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柿子会不会为了延续香火又招上门女婿。想起上门女婿,我的眼前便浮现出跛脚的堂哥、麻脸的锦叔、驼背的丈夫的影子。
放学时间到了,我起身告别柿子一家,悻悻地离开了那间又矮又小的泥墙房子。
摩托车哒哒哒地发着闷响,我载着妻子回家。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不断浮现出身材细细的柿子的影子。当年小柿子的形象则渐渐模糊了。
一年以后,金垟乡校被撤并了,我的妻子调到了县城学校任教。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柿子一家人的音讯了。
人生是没有模板的,但在深山里,在贫穷的背景下,小柿子的境况,会在一代代人身上重演。前年,我所在的单位派出了扶贫工作队,就住在小柿子的村里,我很想去,但我靠什么帮助小柿子摆脱贫困呢?命运啊,总是在我心底存在着,因为小柿子,挣扎不出,连我自己都觉得命运的捉弄。不要因为聪明就可以改变人生,命运遇到一个美好的时代,聪明是会被戕害的。但愿小柿子一样的人生锁扣可以从此解开,还给他们改变人生的权利。我寄希望于持续的扶贫,因为除此没有第二天路可走。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小柿子的孩子走进了我妻子的班级。我告诉妻子,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