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写手奖励赛】兄弟,我还欠你一杯酒(散文)
来到吾斯塘博依村工作,已经参加过好几个老人的葬礼,唯独你的葬礼,让我疏忽了。
那天,路过你家门口,看见你家大门敞开,我习惯性地拖着长声喊,依明江——巴木!喊了两声,你的妻子和你的岳母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她们头上裹着白头巾,腰里缠着白布带。我纳闷地问,依明江呢?你的妻子没有回话,不停地抹着眼泪。我问,到底怎么了?是谁去世了?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跟我握手后说,依明江去世了。
怎么可能?我前两天还见过他,好好的呢。我真的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你毕竟才40出头,除左脚趾轻微残疾之外,看上去是健康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踏进你家的客厅,你的女儿阿依孜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问,依明江呢?你把他怎么弄丢了?她的眼圈发红了,哽咽着说,我怎么知道他会丢了?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我这样质问,显然有些失态,她是她家唯一能够跟我正常交流的人,我的话,她能听懂。她的反诘,证明了他的父亲——依明江走了——是事实。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你家的沙发上,用缓和的语气问阿依孜巴,说说是怎么回事?阿依孜巴颤声说,前天夜里,爸爸胸口不舒服,腿疼发抖,我给小队长打电话,他派来两个叔叔送爸爸去了医院。妈妈在阿瓦提捡棉花,是小队长打电话,让妈妈回家。昨天,放学回家,爸爸就去世了……说到这里,阿依孜巴已泣不成声。我递给她一张纸卷,她擦拭着泪水。你的岳母和你的妻子给我端来一些甜点摆在茶几上,几次招呼,让我吃上一些。我的嗓子有些噎人,咽口水都难受,便婉言谢绝。阿依孜巴拭干泪水后,过来劝我吃些东西。我依然谢绝。也许,她为了让我开心,从茶几下边摸出一瓶啤酒说,这是你和我爸爸喝剩的,现在送给你。
望着这瓶啤酒,让我想起那个下午,你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急匆匆地来到大队找我,神秘地对我说,走,咱们去巴扎,我请你吃烤肉……我再三推脱,说有工作。你说,大家哈马斯(都)下班了,还有什么工作?走吧!我被你拉着离开宿舍。巴扎上几家烤肉摊的火焰正旺。你说,我们去吃大胡子家的烤肉吧,他家的羊肉嘛纯纯的。大胡子见到你,热情地招呼着,依明江过来坐,给你嘛羊娃子的肉……你一下子要了16串。我说,太多了。你说,吃嘛,就吃好……说着,你又去买了4瓶啤酒。我说,我的酒量不行,4瓶太多,你呢?你的酒量怎么样?你摇摇头说,我嘛,一点点。我说,那好,退掉两瓶,我们一人喝一瓶。这件事,你依了我的心愿。烤肉熟了,我建议带回你家去吃。你看了看啤酒说,那行,你在嘛,我的羊缸子(老婆)见我喝酒不会肚子胀(生气)。就在我准备扫微信码付款时,你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一张百元票递给大胡子,用维语说着什么,大胡子赶紧抢走微信码,不让我付款。大胡子说,依明江嘛,要请客,你付款嘛,他会肚子胀(生气)……回家的路上,我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你说,今年嘛包大怡(小麦)价格好,普鲁(钱)嘛多多的……我说,那也不能这样乱花钱。你说,你一直想请我吃饭,喝酒。见你如此开心,我不再说什么。
16串烤肉带回家,和你的家人一起分享你丰收的快乐,我的心里有了另外的感觉。两瓶啤酒,我们两个人只喝掉了一瓶。你说,那瓶留着,到过节的时候,宰只羊,清炖羊肉块给我吃。谁知过节时,正是疫情蔓延形势严峻的时刻,我们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还是在大队门口,你来办事。见你黑黝黝的口罩歪歪扭扭地爬在你的钢茬胡子上,我给你一只新口罩,提醒你该刮胡子了。说起你的胡子,我只能用“疯长”这个词加以描述。你说过,两天不刮胡子,长得满脸都是。可以理解,农民的你,一旦忙乎起来,通宵达旦的,尤其在灌溉期间,在田间地头一呆,家也回不了,哪有时间刮胡子呢?再说,你刮胡子的程序很是麻烦,剃须刀,肥皂水,还有你妻子的一面镜子缺一不可。整个过程需要40来分钟,我见过的。那次,我在外面拍摄了几张资料照片,提着相机来到你家。你看到相机满眼放光,抚摸着相机问我,可以拍一张“全家福”吗?我说,可以。你立马跑进卫生间,用太阳能的热水,配上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搓揉起你的胡子,最后,你端着妻子的那面镜子搁在窗台上,对着镜子,拿起剃须刀,我听见剃须刀跟你的胡子相撞的响声,仿佛就是你下镰收割庄稼的响声——都是愉悦的收获的响声。我等你,等了40来分钟,见你穿了一件平时不穿的衣服,拉着妻子和女儿站在你家的无花果树前。你下意识的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胸前,妻子有些不好意思,推开了你的手。我举起相机,你笑得正好。接着,你拉着妻子,推开女儿阿依孜巴,阿依孜巴有点不高兴地努着嘴。我明白你的意思,想跟妻子合影。便对阿依孜巴说,先让爸妈合一张。按照你的意思,跟妻子合影,再跟女儿合影,又给你单人照……
毕了,你抢过相机对着我和你的女儿阿依孜巴按下快门,这是你对我的信任。记得初到吾斯塘博依村,我的初次入户走访就是你家。去的时候,你在后院,你家的大花母牛正在产牛犊,见你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给你当起了助手,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跑前跑后的忙碌着。我们一起目睹了一头小母牛的降生,那一刻,你的眼神里充满了希望的光亮,连声说,母牛娃子亚克西(好),母牛娃子嘛长大了还有牛娃子……分享你快乐的同时我开始了我的工作。我的问话,你可以听懂一点,在你女儿阿依孜巴的翻译下,我们可以正常交流。说起你家的情况,尤其说到牛的时候,你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指着另外两头母牛说,那两头嘛是2016年政府给我扶贫的,那头花牛是今天下小牛的母牛的妈妈……它们肚子里嘛牛娃子的有,今年嘛我家会增添3头牛娃子……
跟你握手告别,你突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还说好像见过我。我说,我去年在阿依库勒镇吉格代巴格村工作过。你挠着头皮想了一阵子说,哦,想起来了,我羊缸子(老婆)的爸爸家在吉格代巴格村的4组,我们见过面的。说着,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再坐坐,还说,我羊缸子(老婆)的爸爸说,你是好人。你又指着阿依孜巴说,我的女儿,让她跟着你,给你当翻译,你要给她教国语。整个暑假,阿依孜巴陪我东家出来西家进去。没过几天,她已经掌握了我入户走访的流程,不用我开口,她就问人家几亩地,几头牛,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还学着我的样子,发现谁家的“医疗惠民药箱”搁在低处,叮咛人家,药箱应放在小巴郎够不到的地方。看见谁家的照明线路存在隐患,会叮咛人家,需要整改。而我,给她买了方格本,学着小学时老师教过我的方法,一个字抄写十几遍,帮她纠正写字的笔顺。每当她练字时,你总是笑眯眯地凑过来问我,阿依孜巴学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听见我的评价,你冲着阿依孜巴憨憨一笑,赶紧又忙你的事情去了。尽管你给我和阿依孜巴拍的一张合影,人和景的比例并不协调,但不影响你对我的信任。这种信任的基础也许来源于你岳父对我的一句评价,或许是出于你的本真。
你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似乎一直记着给我做清炖羊肉的事情。一个下午,接到你的电话,你说,赶紧去你的房子,有事情。至于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平时,你会把手机给阿依孜巴,自己说一句,阿依孜巴翻译一句,我们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这一次觉得有些反常,我便搁下手中的工作,急忙赶到你家。一进门就看见大盆的清炖羊肉摆在茶几上,你在招呼我吃肉的同时,并没有忘记那瓶啤酒,又从茶几下拿了出来。我说,我的胃疼,疼了好几天了。只吃肉,不喝酒,这让你些许有些扫兴,听见你自言自语地说,啤酒留着,等我的央阿克(核桃)卖了,再喝……
说起核桃,你一直打听我什么时候休息。我并没有告诉你,还是让你知道了。你就在我必经的路口上等着,远远地拦住我,将一整袋子的核桃从三轮车上扛下来,搁在我的电动车上。我听见核桃撞击的响声极其的清脆,便说,我喜欢吃青皮的核桃,你又扛下一袋青皮的,两袋核桃都让我带走。我说,电动车带不了这么多。你说,没事。我说,昨天夜里没有充电,如果没电了,我会推着车子回家……再三的推让,你才把脱了皮的核桃扛到你的三轮车上。给你钱,你生气地说,是在打你的脸!回到阿克苏,我将你送的青皮核桃,一半送给岳母,一半送给我的何姓老乡,你的心意,被我分享给我所牵挂的人了。
兄弟,跟你相识不到半年之久,对于你,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但你留给我的一点一滴,汇集成了我对你的思念。给你拍的全家福,我还没有来得及冲洗出来,你就走了。是不是你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跟你最后的一面是前三天的晚上,你躺在床上追剧——古装的《王宝钏》,你说你特别喜欢这个电视剧。问你,为什么不把台式电视机换掉?你立即起身关掉电视机,又重新打开,屏幕上出现了“庆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中央代表团赠”的字样。我明白了,2005年10月赠与你的电视机,至今已有15个年头了,在你的心里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丝温暖,舍不得,是自然的了。
你的祭日,我反客为主,帮你的家人招待客人,我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你的怀念。那天,我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是你的前妻所生,他一直跟你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我给他说,爸爸不在了,要常常去他家,帮妈妈干一些活,照顾好妹妹。他抹着眼泪答应了。放心吧,兄弟,祝你一路走好!
那天傍晚,我从你家拿走了那瓶啤酒。在吾斯塘博依村的东北角,我选了一块洁净的草地。我以我的方式,打开酒瓶,一半的啤酒被我泼洒在草地上,剩下的我一口气干完了。我斜躺在草地上,久久地盯着最后一滴酒沿着不知名的叶子掉落在地上,便低沉地问,兄弟,我是不是还欠你一杯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