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风在行走之川西三题(散文)
文/乞颜若风
【平乐,凡俗人生的朴素追求】
我确信,在久远的过去,一定有在茶马互市的旅途中讨生活的贩夫走卒、马帮脚夫从我的角度眺望过那片苍翠和苍翠中的那片葱茏。
作为茶马古道上的一个节点,平乐古镇是马帮离开邛州后或到达广袤的成都平原前的一个重要集镇。旅人的惆怅、游子的归心,自古以来在这里盘桓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乡愁是什么?对我等凡夫俗子而言,乡愁可能是一张船票,也可能是一张邮票,更可能是故乡柴房里烧秸秆的味道以及妈妈或老婆亲自烧好并倒进木桶里的洗澡水的气息。
即便只是一个驿站、一个码头、一个节点,我们都不愿意自己总是一个匆匆过客。或者说,我们虽然是匆匆过客,但游子伤痕累累的心中,不仅血泪斑斑,更有对地平线上的那屡炊烟、海平线外的那根桅杆的期盼。
平乐古镇用它的名字诠释着一个浅显的真理,我们终其一生,颠沛流离、奔波劳顿、所欲何求?不外平安、快乐而已。自然,首先我们为着那些人,他们的命运,通过血缘或同情的纽带,跟我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先甭说我们能否让他们觉得人生幸福美满,倘若连平安快乐都尚且不能达成,我们的一切奋斗拼搏抑或是挣扎扑腾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平乐古镇很难让你感到这只是你惊鸿一瞥的一个栖息地。它吸引旅人驻足停马的,不是聊以果腹的粗茶淡饭和草草打包的草料、饮水,而是那种类家的体验。当我们带着对故乡的最后的美好记忆上路,抑或当我们回还时,在这里歇歇脚,洗把热水脸,乃至泡个热水澡,住上一宿,然后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爱人和家人面前,身后的马背上,驮着用食盐和我们的艰辛甚至是半条生命换来的大包的茶砖、普洱抑或是别的内地罕见的商品。
漫步在平乐的通衢大道和铺石板的小巷,穿越历史尘烟的马铃声并不能影响这里的安宁和静谧,甚或曾经喧嚣吵闹的白沫河水道,现在也不过是父母们牵着孩子们戏水的河湾,盛夏时节,人们甚至将麻将桌、茶桌安放到了浅水中,娱乐、品茗、戏水两不误。而河边披红挂彩的那株黄桷树,应该超过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年龄了吧,它之所以被人们神化,倒不是因为它确乎能保佑人们点什么,而是历经岁月沧桑后所积淀下的那种刀砍斧凿般的厚重感,让我们感到生命本生是值得赞颂的和讴歌的。
平乐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牌坊那儿的那间铁匠铺,古朴的铺板门脸儿和满壁农耕时代的工具、农具让我瞬间有了穿越感。心灵手巧的铁匠的先祖当年也曾经打造过马掌吧?当马帮的铃声渐行渐远,眼前气定神闲的工匠传人究竟是如何将家族的技艺和那份匠心薪火相传,以至于让我都有了放下行囊,在平乐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铁匠的遐想。如果此时,被烟熏火燎了一天的打铁人,还能从街头叫上一碗清冽甘醇的加醪糟的冰粉,生活的甜蜜、世间的美味,都概莫如此吧?
在平乐,我真想在自己厌倦了的时候停下远行的脚步,然后在河边租下一爿客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看人们熙来攘往,行色匆匆,并在旅人们口口相传的茶马古道的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和掌故轶闻中安放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望不见折返点的马拉松,那么平乐就是这个旅程中的一个小憩驿站,它带着家的气息和我等凡夫俗子的朴素人生追求,牵连着现在和过往,直达某个望不见尽头的远方和他处。
【在上里,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正像原生态高音往往让学院派花腔汗颜,一座原汁原味的古镇也常常令钢筋混泥土和玻璃堆砌的都市形色黯然。铅华洗尽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剩下的不过是关于过往生活的依稀记忆和留驻我们心中的那些滴滴点点。于人如此,于一座城池亦如此吧。
驾车沿成雅高速疾驰,有一种强烈的逃离感。当人们周末逃也似地远离那些个雾霾、那些个噪音、那些个光污染,百十公里开外,但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云蒸霞蔚间,山麓河谷地带拂来潮湿清凉的风,旋即又纷扬起丝丝缕缕迷蒙的雨。兴高采烈的旅人们把车临风,凭窗观雨,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近在小河对岸,但见小镇宛然。人说,那便是上里。
一座成功的古镇应该如上里一样有一种氛围,它能让人感到气定神闲、感到精神和心灵方面的寄托与归属,恰如故乡带给我们的感受。我之前到过的大多数地方要么是神奇的,要么是舒适的,要么是有观赏价值的,但鲜有让人觉得可以马上放下行囊,悠闲地住下去的冲动。哪怕是觅点小活计,讨点小生活,甚或只是经营一爿小小的客栈,每天迎来送往,早起晚睡,怡然自得,自满自足,直到自己和自己爱的人都慢慢老去……
而上里能给你这样的想象和期许。
典型的川西小镇,离不开黄桷树、小河与青砖黑瓦的点缀,好比江南小镇离不开小桥流水人家。然上里的水是平淡的水,那条缓缓流淌的沟渠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小河;上里的黄桷树也不比别处的茂盛,没人给它披红挂彩当做树神给贡起来,旁逸斜出的枝桠远远望上去就觉着是常年疏于修剪。惟其如此,上里能马上让我感到一种平和,一种安定,一种充分放松以后的豁达与大度。
不知阁下您是否有体察,对历史的承载其实是一种负荷,当这种负荷投射到一座城池,我们或谓之有底蕴。但当这种负荷过多地堆积到一个小镇,它往往让我们更多地感到紧张和疲累。但在上里,生命的延续和生活方式的传承原本是以一种波澜不惊的平和方式进行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上里的水让你感到它从来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用来烧菜、做饭、洗衣、浣纱的。这里的黄桷树不需要屈曲盘虬,它的浓荫下,两位主妇针法细密地纳着鞋底,一位老汉悠闲地把旱烟杆匝出吱吱冒油的声息。其实,无需刻意和隆重,一种生活方式拨动我们心弦的,或许正是它散发着露珠和炊烟气息的那些个细节。
上里的民居几乎都是取材于大山的木屋。原木色的墙壁、原木色的门窗。因为地处雨城雅安,潮湿多雨,所以这些木屋又沿袭了川西民居用黑色瓦片铺就的屋脊与屋顶。必须承认,木屋更符合我的个人偏好,我总能从那些干燥或湿润的板壁中嗅出森林和原野的气息。住在这样的房间中,我要么很容易找到天人合一的存在感,要么灵感勃发,突然能够写出在书房里写不出来的东西。这些是否都在加重着我对上里的好感?但与我一样周末从钢筋混凝土丛林中逃也似奔进大山洗肺或寻求心灵庇护的人们,能拒绝这种原生态诱惑的又有几何?
在上里,千万要打消住星级酒店的念头。尽管近年修旧如旧大肆翻新并扩大了规模的古镇,本来为度假旅游而重生,但这里根本找不到带星级的宾馆与酒店。不过,石板小径旁鳞次栉比挂红灯笼或蓝酒旗的家庭旅店几乎家家都可以让游客找到宾至如归的亲切感。而且价格便宜到惊人。上里没有,幸亏没有专门为游人准备的旅游食品和表演项目,大多数旅游地的那些画蛇添足的东东实在让我感到相当地纠结。这里5毛钱一个的玉米饼曾经就是山民们的主食。这里的“标准间”里突兀地吊着盏忽明忽暗的电灯泡。这里客栈的大堂里没有穿制服的大堂经理,一只中华田园犬首尾相接盘在屋中央,慵懒地打着盹候着远道而来的客人。但这不正是咱们想要的么?
流连在上里被夜雨浸润的早晨,在小溪边的一间民居的木门旁,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吊牌:河畔小画廊。房间里大大小小陈列了不少油画作品。标准的契斯恰可夫体系,描绘的全是上里的风景。我感觉眼前一亮,向房东打听起画家其人。老迈的房东太婆告诉我,师傅是自己的房客,跟我一样从城里来,以每年3000元的租金租住在自己的阁楼。“师傅说,他再也不想回去咯!他每天总是早出晚归,不停地写呀画呀……”太婆絮叨。“师傅今天也是一早就出门了。你要买他的画?晚上来么,师傅一般会回来吃晚饭的。”
我告诉太婆和自己:“随缘吧。”
在上里,你可以有所不为。即使你因此错过了某个人。村上春树说,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至少在上里是这样。
【斑斓的群山】
蜗居都市的人们,容易淡漠了季节的概念。而习惯了从姑娘们裙子的长短和医院里罹患感冒的人群的多寡决定衣被的增减,则是了无诗意的经验判断,也是欠缺温度的都市生活的真实。虽然也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味道,但俗了。
秋天,当姑娘们十分不情愿地在自己的短衣短裙上罩上一件薄薄的风衣的时候,瞧,多写实而蹩脚的描述!原野上拂过了凉爽的风。忽如一夜之间,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想象中川西高原米亚罗的红叶一定如血如火。走近后才发现,单用红色来描绘米亚罗的秋天,虽然艳丽,却难免单一。事实上,米亚罗秋天的群山是五彩斑斓的。那由金黄、鲜红、暗紫、翠绿、亮橙所装点的山峦是如此地雄奇而妩媚。以至于我们恍然如梦,需要过上好一会,才能将这两种截然相左的秉性糅合到一起。
而米亚罗的群山就那么卓尔不群地在人们的眼前雄奇地妩媚着。
米亚罗的山不是土丘,而是真正由坚硬岩石构成的坚硬的山。山谷中散布着用铅灰色岩石构筑的藏胞的石头屋子,充满雄性与阳刚。如果不是漫山遍野的色彩的点染,米亚罗的基调将是一种冷冷的金属灰。或许正是要破一破这种硬与冷,藏胞们喜欢在自己的窗楣上精心涂抹上五彩的颜色。当秋风将米亚罗的群山点染,我们会发觉藏族同胞其实正是在自己心里描摹群山的色彩呢!
于是,在秋日暖阳中,米亚罗的铅灰色石头屋子带着五彩的窗户与窗外的群山辉映着。
当枫叶红了的时候,我们或许曾于北京香山徜徉。那么面对米亚罗比北京香山大180余倍,总面积达3688平方公里,蔚为壮观的三千里红叶时,你会不会感到叹为观止?事实上,要想徒步穿越这些由枫树、槭树、桦树、鹅掌松、落叶松所形成的绮丽的鲜红色和金黄色的森林,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在米亚罗,游人们还是乐于踏着缤纷的落英在这斑斓的色彩世界中穿去穿来。于是,人们的心情也变得缤纷起来。
其实,畅游米亚罗最好的方式是开车沿了吉祥之河“杂谷脑”河溯流而上。沿途但见群山巍峨,层峦叠嶂。三千三百道沟,三千三百道梁,沟沟有红叶,沟沟有碧水。山被色彩点染,水被红叶浸透。人们的旅途也由红叶铺就,一簇簇、一团团燃成米亚罗秋的火焰。这时你会感到米亚罗的秋天分明是用红色和金黄写就的一首交响诗。而就在这山与色彩的奏鸣中,突然天空变得如此澄泽!空气变得如此清冽!原来,你已不知不觉来到高原上的山岗。
在高原上米亚罗的山岗,一头奶牛怡然自得地在公路中央给小牛喂奶。一位有古铜色肌肤的轮廓分明的藏族少女正手搭凉棚向着远处眺望。多么绝妙的神来之笔。在米亚罗,真正吸引人的正是她毫不造作的原生态的美。
如果车上正好带着野营的帐篷,你一定要试试在米亚罗的五彩森林中露宿的滋味。相信你的梦境也将被染成彩色的。不习惯露营的人们也不必担心,任何一幢藏胞的石头小楼你都可以投宿。在那里,只要你不说够了,好客的主人会一杯又一杯地为你续上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酥油茶。然后,你与你的藏族房东围了烧电炉的火塘而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你冷不冷?”你的房东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你。“不冷。”你说。过了五分钟,他又问你“你冷不冷?”千万别认为房东是在同语反复,无话找话,因为作为白马藏族的他可以讲当地土话,也可以讲西藏藏胞能听懂的藏语,但他会的汉语实在不多。
在米亚罗,不会有人告诉我们多少传说和故事。这里的红叶、阳光、空气和水就是过去、现在和永远。
2020年10月20日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
作者文中能够融入心田的感触无处不在,读着这些干净、平和、豁达和文字,感受着历史、自然、人文的点滴,让人心生向往和敬意
。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