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梦回吊楼(散文)
“吊楼”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阳台”或“楼台”。可我还是习惯地叫她吊楼,那种亲切的感觉如同称谓儿时伙伴的乳名。每每想起家乡老屋的吊楼,就像回到了童话里的世界,一切依然那么美好,那么诗意!多少回,让我梦回吊楼。
一
我家老屋的吊楼,是我们这一带独特的建筑之一,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她是“风景建筑”,是这座房子的“点睛之笔”。她的合理设计,糅合了感情,具有浓厚的“人情味”。
吊楼安装在房屋二楼的前壁,足足有两米多宽,十多米长。制作吊楼的木质材料都是经过父亲精心挑选的“红心杉”。红心杉木的利用,在我们当地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被誉为“吉祥树”。红心杉木圆满通直,材质坚韧耐腐,纹理清晰美观,髓心部位呈深红色,且油亮富有光泽,常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吊楼使用了红心杉,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了好几个。
红心杉木被打磨成梭角分明,裸露着白里透红的“肌理”,成了吊楼最好的挑梁。挑梁从墙壁里相间有致地伸出,呈托举之势,像一个个硬汉,显示出巨大的抵抗力和承受力。挑梁上面铺着厚实的木板。木板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刷过桐油,经过了防腐处理,表面不仅纹理美观,且光滑如丝。吊楼外围镶嵌的栏杆,更是讲究。栏杆上下主干是粗壮的方型原木,与房柱合抱,显得坚挺硬朗,像拦河的大坝,防洪的堤。镶嵌在横栏中间的是手工“车葫芦”。手工车葫芦的木料粗细统一,纹理色泽统一,做工统一。在安装时,排列有致,每四根车葫芦便安装一根方形雕花柱,方形雕花柱与檐面上画的各种图案相映成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古朴、自然、静美,让人心生浪漫、舒缓、温馨之情。
楼房竣工之际,不知引来多少乡亲们驻足观望,大家指着吊楼“评头论足”,流露出羡慕的眼光,表示以后盖房子,也要设计这种吊楼。每当这时,父母亲脸上就挂着笑意,心里蕴藏了几分豪情。父亲从口袋里摸出平时不舍得抽的“大前门”香烟,舒展着眉眼,挨个递着。母亲忙着搬凳倒茶,还从橱柜里捧出一把下酒的花生米。那些花生米,平时我们三姐弟想得“垂涎三尺”,妈妈也不曾给过一颗,要留着供家里的匠人们吃,招待着坐在吊楼下的乡亲们。
曾经几次,我看见父母亲站在房前,深情地凝望,然后慢慢走上吊楼,用手触摸着墙面、门框、窗棂、栏杆。他们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但分明透出了不易察觉的喜悦,这是苦涩生活中的一种朴实之美、热望之美!是呀,这座楼房曾经凝聚了他们太多的心血。也许他们想起了没有房住的窘迫经历,大人小孩和各种农具、杂物挤在一个屋,尤其是收割回来的粮食没地方晾干存放,眼巴巴看着霉变,作为农人,还有什么比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而又坏掉更痛心的呢?如今,属于自己家的楼房就屹立在眼前,能不喜悦吗?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应该化为开颜欢笑!
我曾经笑问母亲,是不是这吊楼比生下我们这些孩子还亲?母亲笑而不答。我想,应该是,若说不是,不是她的心里话,若说是,又怕得罪了我们姐弟三个。
二
吊楼不只是给我们视觉的冲击感,她的实用价值更是不胜枚举。自从我家有了这座吊楼,我家的东西再也没有霉变过。收回的大豆、花生,往吊楼上面随意一摊,不管阴晴雨雪,都不用去操心,吊楼仿佛有神奇的魔力,不管多么潮湿的东西,到了她这里,不出几日,便自由风干了。
记得有一年,农业“双抢”时节,刚好收割回来的是一批良种水稻,父亲正预留着作为来年的谷种,可天公不作美,缠缠绵绵下起了雨,为了预防谷种发芽霉变,父亲只好连着稻杆一起摊在吊楼上。等双抢结束了,父亲才想起吊楼上还有晾晒的谷种没有收拾。
父亲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觉得怠慢了谷种,担忧着来年的发芽率。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批谷种出芽率最高,而且没有杂种和稗草。
没有杂种和稗草,跟谷种单独高高晾在吊楼上是有必然关系的,以前谷种都是晒在空地上的篾垫里,就算翻晒时特别小心,但还有鸡鸭过来“捣乱”,难免有几颗谷粒和稗子参和进来。父亲望着绿油油的秧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自那以后,我家的谷种都是连着稻杆晾在高高的吊楼上,等所有的谷物都收纳归仓了,我们才慢悠悠地把谷种收起脱粒,分别存入谷仓里。作为孩子,我更开心得不得了,再不用听大人的那句唠叨与斥责:“……翻晒时要注意,不要把其它谷粒粘进来……怎么回事?又不好好照看鸡鸭,里面又刨进了几颗‘长粒种’……”类似的话,大人重复无数遍,我也是小心翼翼地做着,可总有几颗“杂种”不知何时混了进来,影响着大人的情绪。
那时,我不懂大人对谷种怎么这么看重。在后来的日子,我才慢慢明白,好的谷种,预示着好收成,它影响着在一坵田里种着的水稻,是否能一起抽穗扬花,一起成熟。谷种对农人来讲,好比命根子。如同战士上战场要有好武器一样重要。
我不得不说,吊楼,在我家农业生产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自那以后,我有事没事上吊楼走一趟,来回走动,俯视着外面的一切。
三
吊楼,给了我一双诗意的眼睛,让我用诗意感知生活。
年少的我,有时站在吊楼上,凭栏远眺,那所有的风景尽收眼底,我像一位观光的旅人,睁开一双“诗意”的眼睛,观赏着楼外的一景一物,真是“江山无限景,都取吊楼中”。
如絮的白云在淡蓝淡蓝的天空里,悠然地飘来又飘去,它们仿佛有化不开的情丝,说不完的情话。连绵起伏的远山,形态各异地屹立着,环绕在山峰上的薄雾,犹如天上的仙子,遗留下来的纱巾,缠缠绵绵,飘飘渺渺……宛如电视镜头里的仙境啊,多少次,让我的梦想似乎就要飞上了远山的枝头,飞到了云片上与彩虹荡着秋千。那若隐若现的高架线上停留着各种鸟儿,有展翅欲飞的山雀儿,有轻俏可爱的燕子,有深情凝望的白鸽,它们像展开了五线谱,静静地等待着演绎一曲天籁之音。
田野里,那一望无际的水稻,或墨绿或青绿,有的正在抽穗扬花,它们是如此葱茏和葳蕤着,充满激情地吸纳着热烈的阳光,悠悠地吐出淡淡的清香,浓浓地把生命的层次极尽展现。蝴蝶飞来了,蜻蜓飞来了,它们脉脉含情,上下翻飞。白鹭也飞来了,在流淌的阳光下舒展着羽翼,让我分不清,是绿浪里绽放的朵朵白花,还是碧海里掠过的点点白帆。风儿也来了,裹挟着阵阵清香,肆无忌惮地扑入我的鼻翼,撩拨着我的发丝,让我不由得赞叹,大自然就是一名浪漫的诗人、画家啊,在天地间挥毫泼墨,描绘着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画卷。
在我家没有这座吊楼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用心去欣赏过大自然,也从来没有如此地爱过大自然,对于它们如此的敏感,它们不仅仅让我有了感官的愉悦,更给了精神的体验与灵魂的撞击,让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有我的情感寄托,似乎都为我家的吊楼而存在。
我把目光从田野里收回,深情地凝视着吊楼,此时的吊楼被阳光涂染得更加清新纯静,几只小燕子口衔黄泥,正忙着在吊楼的屋檐上搭桥垒窝呢。
哦,吊楼,让我学会用诗意感知生活,让我看到了生机,让我仿佛永远沉浸在春暖花开中,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诗情画意!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诗句,“近水楼台先得月”来形容我“得意”的心境,真恰切。
四
倚靠在吊楼上,给我感悟最深的还是淳朴的农人,他们唤醒着我体内某种沉睡的细胞,使我感受到了某种人生理念,那种理念,不是理智与分析所能获得,也许,它只能由爱来理解。
清晨,一轮红日从远山冉冉升起,三五成群的农人早已点缀在田野里。他们头戴草帽,身穿土布粗衣,赤着脚。或肩荷锄头,或手扶犁耙,或播种插秧……满身泥土汗渍。太阳已经落山了,暗意渐浓,可他们还在虔诚地“丈量”着身下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农人的脚印,每一寸土地都洒下了他们辛勤的汗水。水田里堆砌起来的这片绿色,一天比一天浓郁、厚实……收割完一茬,田间又有了新的秧苗,新的一茬,那是农人用艰辛写下的诗行!在诗行里,我读出了农人的坚毅、顽忍,对生活充满信念和热望。
那似诗如画的田园风光,是农人铺写的宣言,是他们为我们提供了食粮,滋养了我们的身体,那是充满价值的农业作品。农民才是最浪漫的诗人,最杰出的画家呀!
我有时心想,我家吊楼是不是会散发着“灵性”?我每一次倚靠,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感知与思考,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种被照耀和沐浴,一种灵魂的修炼,让我性情健康积极,精神明亮。
五
在八十年代初期,我的家乡还没有拉上电杆,架上电线,一切仿佛还沉浸在原始状态,人们思想有时真得很禁锢。每到夜晚,到处一片漆黑。当父母逼着我上床去睡觉的时候,风和着野鸟“咕——咕——”地叫声,一声更比一声长,听得我心里阵阵发怵。我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拼命用被子死死地堆在自己的身上,可那该死的“咕咕”声,仿佛长了一双黑黑的手,掀开了我的被子,直入我的耳膜……我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一夜又一夜。
在一个偶然的晚上,我摸摸索索上吊楼收衣服,一轮圆月从半空中斜进吊楼,给吊楼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银光,把黑夜中的吊楼熏染的平静、祥和。夜光下,风吹着树叶,仿佛在弹一曲悠扬美妙的《月光曲》。顷刻,我有一种走出黑暗没有恐惧的快感,我舒心地接受着月光对我的亲吻。
从此,我索性把床安在了吊楼。吊楼,在我追梦的好时光里,为我种下了许多五彩斑斓的梦,为我的想象插上了一对飞翔的翅膀。在我眼里,吊楼是一个无边的天,在她这里,我可以上天入地呀,和草木交往,与虫鸟倾谈,拜会古人仙子……
我躺在吊楼的怀抱里,把身子紧挨着外围的栏杆,侧着小脑袋透过栏杆的缝隙。夜,原来比白天还要鲜活,还要热烈。我看见月光下的远山、木桥、原野……我听见了夜莺与虫子在歌唱,青蛙在稻香里说着丰年,还有会唱歌的溪水,哗啦啦,哗啦啦……溪水载着我的梦飞到云片上。我调整一下身子,仰望着夜空,月亮用那温柔的眼睛,与我深情凝望,把那如水的月光泻下,我多情地认为,月亮是为我洒下清辉。清辉把吊楼上的一切映成斑驳陆离、千娇百媚,显得珊珊可爱。
那熠熠烁烁的星子,莫非是天上街市的灯?我想起了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仿佛也在天街闲游,看那美丽的街市,看那牛郎织女骑着牛儿在天河里走来走去。不知何时,天河又在我大脑里幻化成了“大海”。蔚蓝的大海,展翅的海鸥,点点的白帆,海风卷着海浪,海浪拍打着海岸,海岸含着美丽的贝壳,托着美丽的白沙,白沙印着一串一串的脚印……好浪漫呀!
透过那满天的星子,我仿佛触摸到了一幅幅优美的剪影,释放着我白日积攒的疲倦和无可释放的热情,给自己来一次梦想起飞的仪式。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种绝妙的天空,它流注于一切呀!
说来也怪,我平时在学校记不住的课文、诗句,晚上,只要一躺在吊楼的怀抱里,我的大脑就会闪现着灵光,仿佛能看见诗仙李白的影子,他裙袂飘飘,风骨清朗,正在举杯邀月,一颦一笑,一悲一叹,或小酌,或豪饮,或轻抚长袖,手持狼毫……顿时,那一首首古诗宋词我便脱口而出,该记得,都记住了,该背的,我都背出了。此时,我感觉吊楼赋予了我生命的知觉、闪念、启示。吊楼,不仅是我的身体的空间,她更是能为我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看倦了钢筋混泥土的现代建筑。我多想回顾从前,让我再一次登上吊楼,倚靠着栏杆,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原野,让风尽情抚摸着我,让我看日升日落,看农人晨兴理荒秽,看那窝燕子飞来又去。多想重新把床安在吊楼上,让吊楼重新为我插上一对想象的翅膀。
如果有一天,我在梦里笑了,那一定是梦回吊楼,倚靠阑干,再吟一首温暖的诗,唱一首动人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