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今年96岁，在8月里走了。
　　 我这里说的“外婆”，是带着小孩口吻喊的。于我本人，实际是丈母娘。我们这里风俗称呼是有儿小一辈。平常邻里称“兄嫂”的，有了儿子，则要改口称“大爷大妈”了。喊外婆，因为是喊给儿子听的。其实，也有个真实笑话呢。平常，妻子及妻妹喊她们的二姐，哪知正呀呀学语中二姐的孙子，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喊二姐二姐的。几个姨奶笑得前倾后仰，笑得小家伙莫名其妙，小脸通红。他一会朝大伙望望，一会朝他母亲看看。小脑瓜怎么也想不通，这大人们都怎么啦？跟着你们喊的，有错么？笑也是笑你们自己，拉倒吧。
　　 外婆祖籍南通启海，四十年代迀徙来此。她共生了六个子女，5个女儿先后都离开了农村，到城里生活。那时，只一个儿子还在老宅留守。从70多岁开始，春节后农闲时，就在几个女儿家轮着过。倒是岁月静好，波澜不惊。但只要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总看她悄没声息地收拾衣衫。女儿们说：“现在机械化收割，用不着你操心。”她张着豁着牙的嘴笑笑。又过了几天，看她样子，坐卧不宁，魂不守舍，心事重重。此时，你就是说出个大天，也拦不住她归心似箭。其实回去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家里小拾掇而已。
　　 夏忙一过，女儿们说，再带你到城里“白相相”（去玩）。她笑笑，挺乐意。待到秋菊吐蕾，芦荻放穗，农村里正是收棉花之时。她又“旧病”复发。女儿们也知劝不往她，省得费口舌，送她回家，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外婆在女儿家，也闲不住，好像不做点什么，就过意不去这白吃白喝的日子。女儿或女婿每次买菜回来，只要她看见，肯定是心痛有加，总会搭讪一句：“啊吆，买这许多菜，价好贵吧啦？”好像这菜是专为她才买的，认为大可不必如此浪费。时间长了，有时，女儿也戏谑地说：“你好佬，就买把你一个人吃？别人就不吃了？”她还是笑笑，也是。只不过她就整不明白，有钱咋就不能省省存银行么？吃饱就足够了。这日子，比起当年“瓜菜代”，强一百倍还带拐弯呢。
　　 看着卫生间雪白的手纸，她总咬牙，心痛。我有时带回的报纸，不管看未看过，或者留存待看。总会被她忙里偷闲地裁成巴掌大方块，放在卫生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铺张浪费，极大犯罪。经过女儿若干次“严正”交涉，才十二分不解地有所改变。估计她认为，咋的啦？省也是为你们省的。好心当驴肝肺，还嫌驴肝没得味。真是女大不由娘！说话不灵了，啥世道！
　　 那时的家庭日光灯，还是老式继电器型的。一般短时间空档，不必随手关灯。可她倒认真，一丝不苟。每天晚上，她的职责就是灯光管制员。只要有哪个房间没人，她即刻就过去“叭”的一声关了。女儿告诉她，启动一次等于亮三个小时，你这是得不偿失，吃力不讨好。她可不信，哼，哄鬼呢？“叭”一声，难道就抵白晃晃亮三小时，将你妈当傻子呢？我倒是一点也不吃力，不说你们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
　　 这叫代沟么？阿弥佗佛，是吧。
　　 外婆88岁那年夏，左胯骨摔折。冒着高风险做了手术，愣是接了起来。出院后，从此手里多了一根拐杖。打那后，农忙于她来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女儿们拿她开心，再问她回去么？她无奈地苦笑笑。拍拍腿，好像如果不是这腿不争气，不然，还等用你们问？污小鬼。(启海方言，相当于傻孩子。)
　　 外婆脚板底有一毛病，据说是从前“坐月子”落下的。就是每过一段时间，总要用快剪刀，将脚板心偏侧一部位，修去一层老茧。孙女小时候，是她的专职修剪师。每次孙女从学校放假回家，晚饭后消停时，只要见她洗过脚，坐凳上，拿着剪刀，朝孙女一晃。不用说一句话，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默契自然。现在，孙女在外地工作，每次回来，外婆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现在拘束了。再也不好意伸出她那干瘪、皲裂的脚了。但每次孙女都会问剪刀在哪。不管修未修过，哪怕是刚修过，也都会耐心地弓身俯视，为外婆例行此事。孙女那雪白、细嫩的手，与外婆那衰老，皱褶的脚，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却又无限的深情、温馨，令人感慨动容。而每当此时，外婆总是不好意思，皱着带有几分羞涩样子的眉头，嘴里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可那幸福，那惬意，满满当当的露在缺齿少牙，饱经风霜的脸上。
　　
　　 二
　　 听人说，“人老年纪大了，只要有可能，还是和儿女保持点居住距离，能分开住为最好。但也不能远，召之即来，无须舟车劳顿为上。”我以为，这就是防代沟，减少家庭矛盾之良言。古话云：“眼不见，嘴不馋，耳不听，心不烦么。”
　　 是啊，长年锅碗瓢盆在一起，哪能不碰出个声响呢。同学小聚，无意中扯起家庭琐事。感慨我们50后的人，经过穷日子，现在享受着好日子，知足了。虽然是带薪“保姆”，但家里也有不开心的事。有个同学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搞不懂。大热天，盖着秋被开空调。其实，空调“控调”，就是让你控制调节，冷天不冷，热天不热即可。现在倒好，调节成热天嫌冷，冷天嫌热，将人搞成反季节蔬菜类了。
　　 也有的同学说，现在发明的面巾纸，本意是在你不方便时用一下。现在呢，一顿饭，有时二包不够。居家过日子，抹布干啥用？不就是揩手的么。用脏了，淘一淘，再接着用。现在是嫌抹布土，不时兴。吃只蟹，蟹吃完了，一包纸没了。小钱也是钱啊，现在年轻人，肩上一点担子都没有。月圆前是土豪，月亏时成马仔，标准新时代的“月光”族。
　　 听到此，我想着笑起来了。我说：“他们节日回来时，我们惯例邀几家小辈一起团聚。儿孙们难得回，菜肴丰盛那自不必说，倾其所有也不为过。有一次，晚饭正热闹着，不知是谁说，XX路边海鲜烧烤大排挡有特色。外甥手里正剥着大青蟹，立马说：“那马上吃过了，去看看。”苍天在上，家里的海鲜就不算海鲜？呼隆隆，一趟人，碗一丢，饭在胃里还未蠕顺，去吃烧烤海鲜了。看着一桌剩菜，几个老太婆是两只眼排队，大眼瞪小眼，小眼翻成眯虚眼。直叹搞不懂。
　　 二姐说：“邻居家做这生意，我晓得。什么豆腐干，蛤蜊肉，章鱼爪，用竹签一穿，放火上熏。一股烟糊味，不知他们咋欢喜的？在家吃时穷讲究，又是讲卫生，又是热油不能时间长的。这锅隔着火还怕烫，这烧烤直接在火上烧反不问了。”
　　 “就是，拿给我甩八丈远还嫌近。”三姐说着，还好像要抛一件沾手的泥巴似的，做了个夸张动作。姊妹们她一言你一语，说说笑笑，好像很有点可怜他们之意，亦有不平之状。
　　 我家属说：“他们哪是为吃烧烤，是去吃气氛。年轻人，爱好玩。”此言不虚。是的，吃气氛，好金贵的气氛。
　　 这是代沟么，天地良心，你说呢。
　　 孙子十一岁，懂事听话。我有时去市里小住，接送他上学放学。中午回程时，常要绕过一条马路，反向一程，去买只肯德基或热狗。我说：“等买好这段时间，其实早到家吃上饭了。”
　　 孙子笑闹：“爷爷，老土么？午饭是午饭，热狗是热狗，两码子事！”啊呀，这理论！你听听？在陛下面前，你有抗旨的可能么？
　　 代沟么，皇天后土，那又是更深的一代沟了吧。
　　 这次国庆假日，家属从儿子处刚到家，满脸喜庆地拿出一副新老光眼镜给我看。我想，蹲大城市蹲出小家子气了，买一副眼镜，用得着高声大朗气的显摆么？便说：“准备等你回来时再买的呢。”
　　 家属忙说：“不是，是孙子在网上买的。”
　　 “啊，他也会上网买东西？”我很惊讶地问了一句。
　　 “精呢！怪不得上次眼镜压坏了，他向我打听多少度。”家属喜形于色，乐不可支。
　　 家属又说：“他有手表机银行卡。是平时刷锅碗，做家务事，我们奖励他的钱存下的。他爸妈与他约法三章，买文具可动用，但数额如超过规定要请示。虽说是他的卡，但每动一笔他妈都有数。平时买小吃都向我要，他的卡不敢动，也舍不得动。这次请示他妈，花一百五十元，为我买了这副眼镜。这是他将近一年的辛苦费。而且一再叮嘱他妈保密，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怪不得前两天，一直问他的快递到未到？昨天到家，顾不上吃饭，叫我闭眼睛坐椅上。嘴里喊着：‘芝麻，开门，噹噹噹。’将镜子戴我眼上了。”
　　 家属说这些时，眉色飞舞。那开心，那自豪，那满足，那成就感！啧啧！特级倍儿棒！听得我也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这哪是一副眼镜？分明是孙子为她买的一座城堡！不，是陛下赏赐宠臣的山川河流，村庄沃土的封地！
　　 是的，我们和父母，存在着代沟。如今，我们和儿孙们，同样存在着代沟。我想，只要有代，就必有沟。这沟会一代代沿续，中继。这其中有纠结，有不爽。但是，中华民族的礼义孝悌传统，是人文，是国脉。也会一代代的薪火相传，永世不竭。这才是我们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