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平平淡淡也是真(小说)
学校办公楼是县中一座二层中西合璧、歇山式屋顶、砖木结构的长廊楼,为校领导办公、老师备课的场所。楼前有块约一亩大的菜地,几个农夫手持铁锹默默的正在挖沟、整地,脸上汗珠顺着皱纹滴淌在泛旧的中山装领口,全然不顾。不远处的右侧,几排排平砖瓦房里,学生们于各间教室听老师授课,时而有朗朗的读书声飘荡在耳旁,引起其中一人抬起头颅贪恋地望去。
此人名叫刘放,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来中学教书有六年了。只因老家在苏北的父亲,解放前在还乡团里混过,对人民有血案被镇压等历史问题,自己平常散布些封建时期古人怀才不遇的聊发诗句,校方领导上月勒令他停止讲课,即日起参加体能劳动,清洗灵魂深处污浊。
刘放的妻子,名叫付芸,苏南人,从苏州大学音乐系毕业,夫妻两人毕业后一起被分到县中教书。在上大学四年期间,刘放紧跟不离地追求音乐系同学付芸,导致婚后他处于弱势个体。生活中付芸不高兴时经常拿他撒气,两人生下的儿子也姓付,家庭地位屈于老三,无可奈何的他,心中苦处没地说。
眼下刘放的境遇,付芸与他分居搬到单身宿舍居住,还隔三差五地和闹他离婚,儿子又被强行送到外婆家寄养。这样冷漠的家庭里,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又因为街道办事处人员变动,其日常工作没走向正轨,他们的夫妻关系暂时是名存实亡。
付芸整日除去教音乐课外,躲在学校练琴房里弹钢琴混日子。这在当时,一架钢琴摆放于空无课桌的教室中,由她独掌门锁钥匙实属特权。付芸还总是把风琴、手风琴带进课堂上教学生唱歌,让同事们对她的独特行为感叹万分。
刘放于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的才华得到绽放,学习成绩在系里同学中名列前茅,毛笔书法魏碑体十分了得,还会拉小提琴,曾在大学生音乐汇演比赛中得过奖。尽管他长相一般,大脑袋大眼睛,脸上皮肤粗糙,女同学们还是崇拜他暗送秋波。而他却对音乐系里个子稍微高点、白皙圆脸上架着眼镜,姿色纯属平平的付芸中意。当时,付芸是看好本系一位“高富帅”同学。她几经向其示好,对方表现的若即若离,算是礼貌不让女生难堪而应之。不像刘放天天找付芸谈音乐,献媚似的拉小提琴给她听。若是付芸亢奋起来唱情歌,他屁颠颠地以琴伴奏。你别说,时间长了,付芸高贵的身份被她自己降低几个档次,最终委委屈屈地嫁给了刘放。
付芸认为自己是鲜花被刘放这堆“牛粪”糟蹋了,婚后大多时间对刘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无原因训斥,暗怪自己婚前一次醉酒失身所致。她有时会梦到那位“高富帅”男同学,手拉手两人一起坐在湖畔旁的绿荫树下谈情,醒后双手湿润又惊又喜。在学校对刘放的处理决定公布同时,她狠下心要离婚,不想干扰自己的事业前程,不想影响到自己儿子的幼小心灵。
其实,刘放早在出世的时候,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是二房,读过初中,是被强迫婚嫁的。她等前夫毙命后,过了两年,改嫁给一位中年老师。这位老师原先的妻子病死,又没有孩子,所以对刘放很疼爱,供养他上学,辅导他书法,请人教他学音乐拉小提琴。就在刘放大学毕业当老师那年,两老不知吃了什么食物中毒,医治无效离开人间。结果刘放教书没几年,他的身世就被好事者挖掘出来。
一日,学校的各排教室外墙贴满了墙报,特别是揭开“什么什么的新盖子”醒目红字,跃入全校广大师生的眼帘。告知读者所谓异己分子的材料内容,真是五花八门、比比皆是。无意者眼睛一扫外墙而过,有心者盯着墙报上的文章,字字句句不放过,当事者更是屏住气咬文嚼字。阅读墙报者,窃喜的、娱乐的、愤怒的、反对的、赞同的各种类型人都有。隔日,控辩双方激烈争夺阵地,先前的墙报上墨迹未干,新张贴的文纸又覆盖上,设问、反证的字句连篇累牍。学校的围墙是铁丝网拉着的,外界人透过眼口观望,教室墙仿佛是纸糊的。老师们又开始无心教学,学生们逍遥自在到处玩耍。大会堂里三天两头有人在开辩论会,各方代表义愤填膺论证自己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吐沫飞溅。
这期间,学校发生一件事。广播室的男播音员跑到初一年级教室,找几位同学“试问”。当围观者弄清楚事情原由,感到惊奇万分。播音员是校革委会主任的外甥,也是初二年级的学生,每天的早上和夜晚负责播音宣传工作,广大师生在校时常听到从高音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有报道新闻稿件,有播放音乐歌曲等。小伙子十五、六岁,起早贪黑义务工作挺辛苦。突然,校内传出他和付芸老师有暧昧关系,其内心痛苦地受不了。小伙子平时很尊敬付老师,也同情她的婚姻不幸福。他对付老师的歌喉特别赞美,多次邀请其到广播室演唱戏剧选段。一来二去,两人的师生关系比较好,付芸的琴房钥匙就是他帮搞到手,不过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存在男女不正常关系,所以才发生“试问事件”。
原先刘放还抱有与妻子和好如初的想法,也仅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在耳朵飘进妻子不雅的事,他固执地拉着付芸到相关部门办了离婚手续。
刘放现在是孤独一人,除了在学校劳动改造打扫厕所、种菜,剩余时间被学校好事者叫去抄写墙报,写大会条幅和标语,以致外单位人也请他写。的确不管毛笔大字和小楷,刘放写字颇有功底,丝毫不逊字帖书上的字。事后,求助者都会给他纪念章一枚,以资鼓励。他就此也靠上面杂事打发、消磨自己寂寞的时光。
过了一段时间,好事者可能嫌累了,矛盾双方休战消停起来,没有人再来让刘放写毛笔大字。他在空余时间里觉得无聊透顶,对绘画感兴趣了,也是同在一起劳动的图画老师想教他所提起的。他们白天挖地种菜趁休息间,以油泥地作纸张,水果刀作笔,刻“版画”。晚上在宿舍里,他不嫌白天劳累,跟图画老师学素描及画的基础表现技巧等。
刘放以前不会喝酒,单身后被农友教会后,几日买瓶散装“山芋酒”,夜晚临睡小酌两杯。“山芋酒”存放在小商店柜台上的坛子里,售货员每次都是用提勺一下一下,灌入购买者带来的空酒瓶内,过程中坛子口溢出的香气弥漫于空间,酒还没醉人而人自醉了。有嬉皮人倒在地上一小杯酒,划火柴燃点,即可烧起火焰。多年逝去,刘放每当想起,赞叹酒液浓如泉水。
有一次,生产大队会计请刘放帮社员写春联,晚上留下他喝酒答谢。刘放竟然把陪酒的大队书记劝醉,可知功夫不负长饮人或是天生具有,他不觉自己有七两酒量。当然,那晚他走过十字街头晕乎转向,回校分不清方向,徘徊于原地到天快亮,被熟人牵至县中门口。幸好学校没有人知道此事,否则,他这种身份擅自私下离校肯定被追究,而且大门值班人员也要受牵连。不过,有这酒量,对后来他在工作中,协调人与人关系起到一定的效力。
付芸也会排解自己的时间,白天没课上,练习弹奏钢琴,晚上在宿舍织毛衣,生活明显单调。后来,她请从大城市回家探亲的女同志,教自己跳才兴起热潮的“忠字舞”,再言传身教校内的众多女学生,在体育操场上排练。她的忙乎劲,把处于无人上学冷清的校园复出了人气,跳舞人、围观人簇拥在一块,热闹非凡。
这日,学校有解放军代表进驻县中,要求老师们复课搞教育,告知学生回校上学,并以学生学文化为主,兼学别样,及学“工”学“农”学“军”。
军代表带领老师到各个学生家里,动员其家长们让孩子们上学,同时在大街小巷张贴复课通知。
由于学校老师不够用,军代表找刘放谈话,让其表决心写保证书,与自己已死的反动父亲在思想上划清界限。并规定他上午半天授课,下午半天生产劳动。当刘放听到自己能重新回到讲台,激动地热泪盈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决心一定不辜负军代表的希望,认真把教学工作做好。
一天,刘放又当上语文课。课文里有词组“寂静”,一个同学举手提问。他先点了一下头,让这个同学坐下。然后,请全班几十个同学开始不要说话,勿要做小动作,搞的大家莫名其妙,不知刘老师想干什么?教室里此刻鸦雀无声,宛如一切物种都已窒息。几秒钟过去,他站在讲台旁,两手往外一摊开,声情并茂地说,这就叫“寂静”!同学们兴奋极了,潜移默化的意境教授法,使他们通俗易懂、难以忘却。其中,检查教学的军代表,悄声坐在教室课桌最后一排,见到刘放老师是如此的上课讲学,叹为观止。军代表回到办公室,在他人面前对刘放赞不绝口。
离了婚的付芸在上次广播员“试问事件”后,不去播音室演唱了。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名声,心想还要找个理想主儿嫁人,无事不再和男人们单独相处。一次,付芸回老家看儿子,途中遇到在学生时代自己暗恋的那位“高富帅”。对方正和一美女卿卿我我地迎面走来,仿佛根本不认识她,陌生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擦身而过。这才分别七、八年,她认为自己不至于老到无法相认吧?汗水浸湿了她的内衣,失望揉碎她一片痴心。付芸不知自己怎么回到父母亲家里的,一路上思绪万千。
学校恢复了教学秩序,老师开始给学生正常上课,军代表的使命已经完成,归位回部队了。以先进的工人阶级积极分子为“工人宣传队”到县中蹲点,帮助学校继续搞好文化教学运动。
付芸和一些老师的政治敏感度强,从“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忆苦思甜”形式,转换到积极听取“工宣队”宣传的思想教育,认真学习“两报一刊”社论,不断提高阶级觉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付芸也和全校老师一样,与各年级学生隔几月就到工厂里“学工”去农村“学农”,接受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不过,付芸给自己找“对象”的步伐也没停止,紧锣密鼓地一个接一个地去相亲。结果,她忙乎了半年,也没找到合适和自己结婚的男人。对方条件好的,人家看不上她。条件让她摇头的,不是男的长相太差,就是男的工作性质不理想,要么男的脾气、德行让人讨厌。还别说,像刘放会做家务服从妻子指手画脚的人真没有。这个时候,有人劝说付芸,还是和刘放复婚最好!你原先嫌弃刘放有政治问题,现在学校不是已经让他全天授课了吗?她听后,却表态不愿意吃回头草。荏苒几年过去,付芸还是单身。
有一日,刘放又像上年一样,去付芸的父母亲家看望儿子。让刘放内心愤怒的是儿子不懂事,八九岁的孩子因为妈妈、外公、外婆长时间灌输他爷爷有历史问题、政治不清白,要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更甚是儿子听从付芸的话,每次都拒绝与刘放见面,坚决断绝父子关系,不要抚养费!刘放又一次灰心丧气地往回返,不时地拍打自己胸脯。
这年十月,祖国形势出现大变化,县中又恢复校长责任制,全校狠抓教学质量提上日程。一天,地区教育局副局长带领着相关人员到县中检查工作,刘放发现被簇拥的该领导,是当年在校工作的军代表。军代表也认出教学能力高、富有才华的刘放,并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着众人面问候起来。时间没过几个月,刘放被调到地区一所重点中学教书,后来还当上学校教导主任、副校长。他就此工作比以前忙,不是搞教研、督查教学质量,就是开学校日常工作会,还保持给学生授课的义务。
这个时候,刘放成了香馍馍,书教得好,又有社会地位,刻的木版画、写的书法在许多地方艺展。更有意思的是,当年“臭老九”的他,现如今身边老有年轻的女老师围着转,根本不嫌他大自己十几岁。竟然,有一个会拉大提琴的美女老师,听说刘放也会拉小提琴,天天缠着要弦重奏一曲《梁祝》,醉翁之意不在酒。刘放的好友劝他赶紧选一个女老师结婚,省得人家背后当笑料谈。可是,他长年对婚姻失去信心,追溯往事不堪回首,从内心里害怕再回到过去那种家庭生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放的好事传到远离百里的县中,飘进前妻付芸的耳朵里,让半老徐娘坐立不安、辗转难眠。付芸知道刘放已经不是过去捉襟见肘、窝囊不堪的刘放,这块埋在地里的金子终被挖掘出来闪光!她吃不住闺蜜的唠叨,去了刘放所在的学校几次,借谈儿子的学习、生活情况,欲要和刘放缓和一下关系,却被对方的客气、礼节拒之“门外”。毕竟有血缘关系,刘放尽管默不作声,关于儿子的各方面情况变化,哪怕一点细微的消息,他都仔仔细细地认真听,这些现象付芸看出来也感觉到。
又过几年,当年的军代表,现已是刘放原先所在县的书记。为了把县里的教育事业搞上去,通过和地区教育局协调,他把刘放调回县中任校长兼书记。
县中面貌已经大变样。围墙再也不是铁丝网拉成的,而是砖块砌墙琉璃瓦顶;平房教室所在地,改建为一排排三层钢混结构的教学楼。唯独那座中西合璧、歇山式屋顶、砖木结构的长廊楼还在,依然是学校领导办公教研的地方;只不过经过修建装饰,具有焕然一新、不失本体风格的县中标识性建筑。办公楼前的菜地已改成水泥操场,周围绿树成荫、花儿绽放五颜六色,让人赏心悦目。
刘放徘徊于校园里,思考着今后如何把学校的教学工作搞好?当耳边响起军代表现已是县委书记的嘱托,目视到全县中教职员工满怀希望的眼神,他的心情感到沉甸甸的。
不远处,刘放看见付芸呆立在草丛中朝着自己这边望,他清楚地知道前妻这时候的真实想法,思索着两人的关系还能回到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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