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我是个什么东西(散文)
一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人,是因为我看到许多人长得和我一样,有头有脸有手有脚,有躯干有胳膊有腿,善吃睡,能跑跳。所以,我知道,长成这样就可以被称之为人。另外,我还知道自己的身体功能齐全,能开窍吸纳营养排泄废物,会思考问题辨明方向,就和田野里生机盎然乱跑的鸡狗猪一样——只要不是脑残,在自己的地盘上玩,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与那些动物们唯一不同的是我还穿衣服,虽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却也就像个戴帽子的猴子。
时光荏苒,我老了,偶尔对着镜子照照,就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好像有六七斤、七八斤,或者八九斤不止。我很想具体地知道自己的头到底有多重,但实在找不出来好办法。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半个多世纪,只能留给后人研究了。这是一个世界级的大难题。
不知道自己的头有多重,就可能导致自己年轻时像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到了老年又如山间芦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弄不清脑袋的分量,即使知道自己全身的重量又有何用?我又不是集装箱里的货物,分清楚毛重净重,知道皮有多厚、核有多空,摆放时箭头朝上就行了。或许,我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人;或许,我也是一个由各种零件拼装的假人,很难说,所有的假设皆为可能。直到今天我才忽发奇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活着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呢?我存在的具体价值是什么呢?要弄清这些个千年之问不容易,我只能沿用古老的笨办法,从头说起。
二
我的头很一般,基本还周正,剃了光头最好看,属于基础好的那种。有人说我的头如戴个眼镜,远看就像个有学问的人,摘掉眼镜近看,不用化妆,与黑帮头子别无二致。这种说法让我一直耿耿于怀——黑帮头子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啊?这种形容是不是有点小看我?但我不气馁,我有照猫画虎的直觉,无论白天黑夜,我的前额叶周边的生物电流一直认为自己的头长得像个领导干部。自有电视以来,通过活体外观实际比照,就更增加了我的妄想,我的头至少是封疆大吏级别的模样,如果再仔细照照镜子,感觉能力和职务还有上升的空间。
尤其让我满意的是,我的大脑物理感知系统够用,几千年前的事我也知道,还记得很牢。我的头一直都用亘古不变的道理说服自己,还总结出各种经验来劝说别人,甚至我还规划了自己死后的陵寝规格——穹顶镶嵌着大小不同的玻璃珠,象征日月和满天星,身旁也有各种法器护身。未来的我不想在天堂一直无所事事,我收拾收拾行装就能找回重返人间的路,就和儿时陪我一起成长的鸡狗猪一样,知道自己的老窝在哪里。有这样的墓葬安排,就有阴魂不散的作用。我的思绪很长远,也很坚定。
头的作用很多,不仅能让我看起来像个真人,更重要的是奠定了我就是一个人的必要条件。头要指挥身体的各部分协调行动,或许主动出击,或许卧薪尝胆,或许装死保命。在和其他人的共同生活中,区别我与别人的幻觉差别,拉大虚拟臆想的实际距离,让自己一步一步地往金字塔的顶上奋发攀登。即使想抄近道投机取巧,最后迷失了方向,跟错了人,走错了路,拐到金字塔里边的石棺里,成了一具木乃伊,但戴上个金面具,照样可以唬弄人。
我的头很重要,也很重,虽然我不知道它有几斤几两,但有哪个人知道自己的头有几斤重呢?帝王们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头到底有几斤几两,在最后的时刻,他也只能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颗价值千金的头不知落入谁人之手?
我的这颗头不尊贵,也不值钱,但它就是我身体的司令部,有用得很,它能让我认识到所能感知的全部,它能驱动我的身体来回扭动,它能指挥我向着既定目标迂回。我的头就是包罗万象的神附体,未知先觉,懂得一切真谛,包括外太空的大宇宙和我身体里的小宇宙。
三
不值钱的头就说完了,下面就必须要说说我值钱的躯干了,因为它与我的头紧密相连。有时我觉得人身体的脖子最重要,别看它细,其实很有劲,还能摇动和扭动。在头上的眼睛盲区之外,脖子可以让头上下左右摇摆,像正常人一样看看周围的动静。如果脖子坏了,头要想看看左右两边的相关景物,就必须要转动身子,那就像狼一样了。所以,有时我就模仿狼,缓缓地转动身子看人,这样就能产生不怒自威的效果,让不了解我的人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这种模仿狼扭动身子耍酷要看对象,太熟悉的人不能用,有一次我同学的母亲因此就产生了疑问,以为我的脖子有病,要给我贴膏药。所以我一有机会就神话自己,不能让人看出破绽,露出虚弱的家底。谁都知道,所有的脖子都怕断头台。
其实,脖子是可以长粗的。有一次我去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游玩,看到前面来了一队穿着古装的人马,幡旗高举,鼓号喧闹,有人鸣锣开道,也有人喝斥避让,这是当地的表演项目。领头的据说是当地官场上的地头蛇,头很大,脖子也粗,面皮也黑,尽管是即兴表演,却也有模有样,煞气腾腾。围观的游客有会说话的,张口就来——头大脖子粗,不是屠夫就是伙夫。也有人说,这家伙不用化妆,头大脖子粗,一看就像一个贪官。旁边的人哈哈笑,这些人也是够拼的,不知是为了当地的旅游业,还是想借此耍威风,亲自披挂上阵,招摇过市,身后的一些人无论高矮胖瘦,地位差别,都有与自己身份匹配的扮相,十分妥帖正点,是恰好的自然生态。
脖子以下就是庞大的躯体,里面驻扎着各种必要的内脏器官,这些身体的零件组织结构复杂,各自为政,区块划分,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与其它器官保持着密切的沟通联系,真可谓像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假如有一个器官组织懒政不作为,其它器官就要受到影响,最后是大家一块儿玩完。因此,头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它会根据需要安排各器官适时地保养,并根据情况或者打针,或者吃药,实在不行就丢车保帅,换个人造器官或猪器官。
说实话,自己身上的东西,能不换还是不要轻易换掉,除非是要卿卿命的生死大事,所以剪除不听使唤的病态器官,也是一种暂时的补救措施,关键是要有合适的器官能替代,不然死得更快。现在有一些医院和医生为了创收,鼓励稍有病态的人换个人工心脏,再把血管里置放七八个支架,最后再做一下整容保健,是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也真是拿病人不当人,当成了创造业绩的机器,如果再装上一块芯片,人就成了一个能控制的工具,成了围绕主子转的宠物。一些人就这样被改造成了废人,但能侥幸活命还是感激涕零,叩谢再造之恩。
四
我的躯干很重要,决定着我的身家性命。从一些实例看出,人没有四肢还可以活,但躯干里的器官坏了就会死人,虽然一些人一肚子坏水儿,只要没有泄漏,就能活着继续吃喝玩乐。汉代吕后把戚夫人弄成“人彘”,就是中国古代一种非常残忍酷刑之一,除了砍去四肢,还要割鼻子、挖眼……然后丢弃在茅厕中任其慢慢地痛苦死去。
所以,暴君们要想让不听话的人彻底死去,砍去四肢是不行的,必须要从头开始,直至躯干。古代还有一种残酷的刑法,称为“腰斩”,就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这种刑罚周代已经出现,直到雍正年间才被废除。中国历史上被“腰斩”的知名人物有大秦帝国左丞相李斯,他被指鹿为马的小人诬陷,身被五刑:黥、劓、斩左右趾、断舌,最后腰斩于首都咸阳闹市,并夷灭三族!
历史上被“腰斩”的重要人物还有:晁错、栾大、辩机、方孝孺、俞鸿图……人的重要器官大多位于上半身,腰斩后的犯人也不会马上身亡,因此痛苦万分。这也促成了一桩买卖,刽子手会趁机向犯人索要钱财,拿到钱后他们会用大砍刀或大斧从犯人偏上半身快速往下砍,犯人能快速死亡,以此可以减轻痛苦。要是没有拿到家属的打点,刽子手会缓慢地砍下去,有的犯人半小时都死不了,上半个身子还往前爬行,下半个身子也乱抖翻滚,其痛苦程度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样残酷的刑罚,最符合统治者的心愿。从周起至秦末再到清雍正,“腰斩”这一酷刑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承受这种酷刑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历史上的文化大家。从秦朝丞相李斯,到西汉大夫晁错,再到明朝方孝孺,最后的结局都是如此惨烈。似乎在酷刑里面,“腰斩”最符合帝王们对知识分子惩罚的心理,让文人们在恐惧中折磨,是暴君们骄傲的利器。然而,历史已经证明了统治者们的失算——腰斩李斯,秦王朝覆灭;腰斩晁错,汉朝有了七国之乱;腰斩方孝孺,帝王们已经背离了天下的文人。这样的酷刑其实暴露了统治者们的无能与凶残。
中国古代的恶刑有很多,这些都是对付所谓罪大恶极的政治对手,平民百姓犯罪顶多是砍头,二十年后还能是一条好汉。但达官贵人就不同了,古语说,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帝王们喜怒无常,历代的官员们弄好了有荣华富贵,弄不好了,就是:人彘、腰斩、凌迟、剥皮、抽筋、下油锅……诛十族。我不忍再细述了。当个普通人不容易,当个顺当的官也不容易。
腰斩让文化人在流血和恐惧中慢慢死去,尽管如此,想当官的读书人还是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死不足惜。许多读书人为了当官可以自宫,可以自虐,可以彻夜不眠练习馆阁体赶考,可以泣血叩头歌颂皇恩浩荡。读书人不是文化人,文化人是知识分子。然而,中国知识分子的腰,从秦代就被斩断了。
五
说完了我生死攸关的躯干后,就要说说手臂了。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是个右撇子,我的右臂和右手自古以来就是给自己干活、吃饭、打人、擦屁股,也替别人干活、吃饭、打人、擦屁股。
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都是用右臂右手来完成的,影视剧里的伟人们在发出气吞山河的号召时,挥舞着右臂就是一个证明。据说项羽就是用右手举起几百斤重的大鼎,这还是我的头在清醒时认识到的,如果我的头被闭关绝市蒙蔽了,我就会如清朝末年的某秀才参加乡试,看到考试的题目是《项羽拿破仑论》后惊异发呆,苦思冥想后恍然大悟:这“仑、轮”音同形近,莫非主考使用通假方法,要难倒我这满腹诗书的秀才不成?于是大笔一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就青史留名了——轮难拿,破轮尤难拿。而项羽独能拿!何也?何也?项羽力能举鼎,况破轮乎?夫项羽,乃拔山盖世之雄,岂有一破仑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实不必也……
人类大多是右撇子,为什么呢?据人类学家研究,不仅是人类,有肢体的动物也大多数是右撇子,这是因为太阳照射的角度问题影响了物种的生活习惯,使用“右手”的“频率”就自然高于使用“左手”,就这样就“进化”了下来。人类后来还有了“左、右”的尊卑关系,根据地域、时代的不同而分别不同。
中国自古以来“左、右”之间的尊卑关系很诡异,一段时间右为上,一段时间又反过来了,右为下,但大多时间流行以左为尊。例如:左为阳右为阴,男为阳,女为阴,男左女右,男尊女卑;背为阳,腹为阴;上为阳下为阴。封建王朝的官员也有左、右之别,左丞相高于右丞相,左将军高于右将军。“左高于右”后来就成了中国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礼仪习惯。
那个制造“人彘”的吕后死后,太尉周勃就要夺取吕氏家族的兵权,在军营中对众将士说:“拥护吕氏的袒露右臂,拥护刘氏的袒露左臂。”结果全军将士都袒露了左臂,表示拥护刘氏。那时是以左为尊的年代。
任何事物都会有左中右之分,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左”为尊呢?有黑暗料理一般的说法是:许多脏活是右手干的,比如,打人、杀人、擦屁股上的屎……左手不干脏活,所以洁净,因此左为上。随着时代的发展,左为尊、右为下的尊卑关系,后来就有了左派和右派之分,把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遇事左三分,遇大事左五分,遇到急事干脆就极其向左。凡事只要一“极”必有妖。
我的头现在就得了左右病,遇事偏左不靠右,在安全的人行道上走也是如此,常常与逆行来的人擦肩而过。但我明白,在危险的山路上行走,还是远离悬崖峭壁,管它是左还是右,保命要紧。我不傻,知道什么是合理的幸福生活,知道什么是替人擦屁股的工作。
我的左手也遵循古训,是尊贵的典范,平时养处尊优,不干正事,只负责给自己挠痒痒、端碗、戴手表、举手附会……而我的右手,哼哼,什么都要干——拿筷子挑肥拣瘦、拿刀杀鸡吓猴、拿鼠标乱说胡写、拿挠挠给贵人挠痒痒、拿锦缎给类石崇们擦屎洗地……
六
有实验证明,把人的眼蒙上,让他自行向前走,他一定走歪走斜,因为两条腿的力量不均匀,右撇子的右腿比左腿迈得大,左撇子的左腿比右腿更有劲。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右腿有劲却向左拐,左腿有劲却向右拐,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旁门左道”,还是时间跨度里的“打右灯朝左拐”、“打左灯向右拐”。有没有现实生活里的人两面三刀,迈右腿朝左拐,迈左腿斜右边?看起来像个有头有脸有躯干四肢的人,其实是个绿面鬼,就和我一样,远看像个戴眼镜的谦谦君子,近看像个剃秃子的江洋大盗。
我的头不简单,最知道自己的腿厉害,平常的走路、蹦跳就不说了,关键时刻要用它踢人,这叫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的右腿一般就是踢老婆孩子,因为我最了解她们,知道她们的薄弱环节,懂得在哪里下腿最有威力,最能踢到软肋。在外面,我的两条腿可老实呢,左腿就自然而然地见着大路就靠左走,遇到土狗躲着走,看到贵人贴着走,碰到岔路绕着走。只要不走进死胡同,左腿就是一条聪明达人的领路腿,右腿就是一个护法神般的狗腿子。
其实我的腿很委屈,不但要负重庞大的躯体和八九斤重的头,还要带动它们走来走去,甚至还要爬山涉水,赴汤蹈火。偶尔翘个二郎腿抖一抖,还被人斜眼小瞧为没教养。更糟糕的是,有时脑袋长眼不管用,让我的腿不注意踢到一条尊贵的宠物狗,惹来了大麻烦,我只好听从头的命令屈膝下跪求饶赔罪,好像我这条腿是个自作主张的临时工一样。其实还不是我这颗头上的眼睛看错了局面,领会错了意图,最后让腿来担责受罚顶包。当条让主人满意,让自己也满意的好腿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我今后的目标必须是,努力改变自己是个右撇子的恶习,一切尝试着用左的神经末梢把控自己的头,然后通过躯干和四肢传递出去,以左撇子的行为规范自己的动作,把一切认识都反过来,扭转乱象,归于正道。走路先迈左腿,用左手抓饭吃,用左手擦屁股。我的躯体和四肢很重要,我的头更重要,不明白这点,就会如古人所蔑视的那种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会替别人干活、吃饭、打人、擦屁股……或者自以为是一夫项羽,能力拔山兮气盖世,还能手拿一破轮,招摇过市,自诩万人敌……
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各位看官心中定然有数。
2020年10月3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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