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碗热汤面(散文)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在长治卫校上学。那时候从老家监漳去长治,总是乘坐从蟠龙、洪水途径监漳的客车。车会在襄垣县西营镇停留得久一点。西营毕竟是一个千年古镇,自古以来是襄垣县的边陲重镇。自唐代以来,就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但我从来都没有在小镇的街道溜达过,对于他的认知,大多来自父亲经常的闲谈。途径时,车速会慢下来,透过车窗望去,街道两侧地摊像条长龙。当地小吃、糖果、灌肠、花布、门帘、烟筒、盆盆罐罐,农耕用具,还有我叫不来名字的铁器,等等,铺满一地,可谓琳琅满目。
父亲说起这个小镇,特别欢喜。谈到价钱时,他都会说出好多物品,与监漳的对比。家里一年的日用都是来自西营。监漳也是一个大镇,但比起西营还是差了一截。武乡的两个大乡镇买东西都在西营,特别是年货,这里更是齐全。所以对于西营这个镇,打小就有了粗浅印象。每一次经过,看见街上涌动的人群,都有融入的冲动。当时这种冲动的来源,大概是一种家乡之外的好奇。现在回味那个场景,不仅是商品互通,是流动着的一种商业文化吧。还有,便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冲击的不止是一个人对于饱腹的渴望,精神在物质面前都显得卑微。
真正走在西营镇的街心,是1988年腊月。从长治乘坐客车回老家,途径西营时,车子喘了好久,稳稳地搁在路边。司机师傅说,打不着火。在车肚子下面躺了半天,然后朝车厢里喊到:没找到毛病,一时半会儿估计修不好,大家先去填填肚子。车厢内有了嘈杂声,埋怨声。
我第一个冲出车厢,终于有机会在这个小镇走走。天空飘着几片雪花,西营的街心,特冷。但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地摊上的对联,有现成的,有手写的;鞭炮、门神、花生瓜子、软枣、柿饼;肉摊上切好的一块块五花肉。白菜萝卜也有,摊点确是有些荒凉。快速走过一些没有温度的摊点,躲开那涌动的人流,朝着前面那丝丝缕缕的烟雾走去,香气早已扑鼻而来。
当我真正站在炸油条的摊点面前,吃惊了。第一次看到有筷子长的金灿灿的油条,师傅麻利地翻滚,香味逼人,口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咽下去好多次!随手捏了捏裤兜里的四块钱,还是默默走开了。
可肚子在我矛盾的内心挣扎中不时传来短促却明朗的声音,吃,不吃!不吃,吃!17岁的我,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空洞的胃和心里莫大的欲望,走去离他们不远处的面摊坐了下来。
一对约五十来岁的夫妇,不,根本就只有四十多岁。或是常年的风霜掩盖了她的本来,细瞧,尽管肤色粗糙,脸的轮廓还是出卖了她固有的美丽。穿着很厚实,体态显得臃肿。细长的手,满是裂纹,指头上缠绕着胶布。腰上裹了围裙,油呼呼的。她的男人有些驼背,带着褪色的毛线帽子,一直在热气和烟雾的背后,身子一前一后摇晃着,低头擀面。眼前的两张长条桌椅越发破旧,桌子上的铺布,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硝酸磷化肥的内袋子。筷篓里的筷子参差不齐,几个小勺子,坑坑洼洼,手柄处是常年积滞的污垢。即便如此,饭香味,或是酸汤味更贴切,还是引来不少顾客。随着陆续的人来,凳子还是在他们的起身,坐下,扭扭捏捏中咯吱咯吱作响。
第一次坐在摊点,心里不知为何,忐忑着,都没敢叫饭。直到边上的大爷吼叫:来个大碗“斜齐汤”,很纳闷,是啥饭,当妇人把一大碗“菱形”面片汤端在桌子,才恍然大悟。上面漂着些许生葱,有小块豆腐露着头,先不说好不好吃,热气腾腾足以让人迫切地想吃一碗。斟酌良久,要了小碗,上衣兜里揣着一块钱,一个小碗三角钱,大碗是需要五角钱的。
冬日里,露天下,瑟瑟发抖。一小碗汤面上来,不知是面片儿本就少,还是饥饿下吃得快,几乎没来得及细细品尝,碗里便只有汤,两块豆腐。这时,才发现空中飘着的雪花,跌跌撞撞跑进碗里,瞬间消失,才发现那个小碗,很浅很浅。而,那碗汤面,真香。
原本,只想压压饥,可还是抵不住那诱人的香,于是坐着一直没动。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为何坐在那个摊点迟迟不动。就那样看着身边吃饭的人,来了,走了,走了,又来。望着他们热气腾腾的大碗汤面,时不时传来的饱嗝声。心里开始埋怨,总觉得那妇人糊弄我,给我的面少汤多。忽然觉得她先前原本好看的脸,是如此让人厌恶。
过去许久,人少了。那妇人问,你怎么没走啊。我没吭气,只是瞟了她一眼,又看向对面大口吃面的年轻人。她大概明白了,又朝我喊:再给你个小碗吧。我没吱声,只是摇了头。我不能再买,身上裤兜里的钱,是这个学期奖学金。
让我完全吃惊的是,那妇人,居然摇摇晃晃给我碗里盛了一勺汤面,我望向她,看了看碗里热腾腾的汤面,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问她:“这个要钱吗?”她笑了,笑得很温和,说道:“你个儿高,没吃饱吧?”我咧嘴,浅笑、局促地摇头:“没饱。”她双手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走向我问到:“武乡哪个地方的?”“监漳录村。“哦,下车还得走一段路。快喝吧,不要钱。”然后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在低头喝汤面的瞬间,鼻子忽然发酸。分分钟喝完,说了声谢谢,转身逃一样离开了。我觉得我当时狼狈极了,饥饿居然侵袭了我的尊严。不,不完全是饥饿,或是贫穷。若我能即使再要个小碗,或是起初就要个大碗,我一定能镇定自若,去好好品尝那碗汤面。去做一个体面的食客。也不至于有悖常理,像个乞讨者一样巴望。更何况,我当时有着龌龊的心里居然误会她的行为,把她当成了奸商。这在多年后,甚至现在想起,我都为自己当时的想法,行为而感到羞愧。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没与任何人说起过,都没书写过。
在后来的上学期间里,好几次路过西营,依然隔窗而望,看他们忙碌,看那妇人盛饭,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看她随手撩起围裙擦手,都没敢走近。尽管我一想起那碗汤面的味道,依然有去喝一碗的冲动,但始终没有走出自己内心的魔障。
这几年去过西营几次,原来那个摊点的位置早已修成房子,街道因为少了地摊而显得清净,两侧都是门市。七十多岁的父亲依然喜欢在年末去西营置办年货,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当年那个卖热汤面的妇人还在不在。若健在,该是七十多岁的年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