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下班后坐公交车回家，要一直从城西到城东，差不多穿过整个小城，有十三站路。每次他上车后，不管车上空座多不多，他都不会去坐的。因为如果沿途有老人、孕妇、残疾者啥的上来，让不让坐、及不及时都是个麻烦事。谁都有走神的时候，站着照样可能打盹，坐个车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实在太费神！他不需要别人说谢谢，也不想遭受别人挑剔指责的言语或眼光。他就想做一滴透明无感的水，活在自己敞亮的世界里，冷暖都是自己的事。
　　 阿瑞上车后习惯站在车厢的中部，就是下车的那个门口附近，稳稳拉着手环，看别人一个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又看着他们一个个逐渐下去。上车往里走这是起码的规矩，按理说阿瑞要坐很长的路，可以坐到车厢最后面去，顺便眯会儿。通常让坐也不需要最后排的人起立。但阿瑞心里就是一直觉得世事难料，靠近出口的地方是有危险发生时最快速的逃离通道。凡事做好最坏打算，才有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日常的平淡。
　　 想到这些，阿瑞心里有一丝丝罪恶感。曾经在每次乡里乡亲上门告状、七嘴八舌跟父亲争吵时，他低头用余光看着总是丢人现眼的那个男人，无数次心头划过那样的念头。他如果不在了，是不是自己和娘就安耽了？他一直用功读书，发奋图强，冥冥之中就想着有一天自己要当家。自己会妥当照顾好娘，那个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每天过得战战兢兢，被责骂了半辈子的外乡女人。很多事大概都是天注定。人生当然有对错，但很多坎猜测不到能不能迈过去，很多意外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落幕后还是说不出悲喜。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瑞和娘也都心平气和不想从前了。邻里们看着他们孤儿寡母的，能帮衬的时候也都会好心援手，父亲似乎把报应和恩怨都带走了。阿瑞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那天下午父亲怎么会去那条日常根本走不到的岔路，他到底要去哪里？他空着手，身边什么也没带，他突然急急忙忙横穿马路想干什么？一切都成了谜。落在路上，埋进土里。
　　 到幸福路口这个站了，阿瑞知道有个年轻母亲每次都会抱着她的儿子在这里下车。那孩子每次都一定要自己伸手去按下车提示铃，他妈替他按了都不行。如果没按到，他就要嗷嗷大叫，大哭大闹。有时候车上人太多太挤了，在那站下车的人个挨个陆续下去，但孩子还是一定要闹着按铃。他母亲似乎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都让别人或让车等着，等她儿子按完铃才下车。偶尔有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凶巴巴催得急了，那母亲就哄着孩子赶快下车，嘴里说着，今天门铃坏了。
　　 阿瑞当然知道那个母亲没教好孩子，但心里却总不由自主生出一丝羡慕。被人宠着惯着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他细细回忆多少年的往事，找不出任何可以自欺欺人的代入感。一路走来，他已经彻底模糊了童年的快乐记忆，有的只是鸡飞狗跳的场景里，自己的麻木，娘的无声流泪。如果敢哭出声来，必定引来父亲更大声的破口大骂。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哭！阿瑞都已经记不清了，自己到底多少年没有哭过。给父亲送葬那天，阿瑞也没有哭，那一天除了娘，大概没人哭。娘其实那也不叫哭，只是无声地流泪。
　　 到白云新村这一站了，那个穿着很齐整的大娘会在这里下车。阿瑞知道她有个大嗓门的老伴儿。阿瑞曾经听到她接电话，对方问她到哪里了。下雨天她没带伞，老伴儿说到站台来接她。她细细叮嘱对方，多穿点再出来。那天她下车的时候，阿瑞从车窗往外认真看了看，一个个头很高的老人递给她一把打开的小花伞，然后不紧不慢管自己往前走，大娘在后面不慌不忙跟着。两人路上并不说话，只是一前一后走着。但阿瑞觉得雨里连着千言万语，那就是自己以后想要的生活。
　　 车上经常有人在很大声地打电话，说着些闲话。有约饭局的，有谈生意的，有求帮忙的，有扯家常的。似乎在人多的环境里，都会不由自主大声说话，唯恐对方听不清。阿瑞习惯了安静，说话从不大声，总以本身的极致安静去面对外界的所有噪杂。阿瑞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仿佛出家人一般，已经修得心如止水了。
　　 公交车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气味复杂。虽然现在的公交车看着都很整洁，也不许抽烟，但人来人往的封闭环境里，人的各种气息会交织成很奇特的味道。体臭口臭都有，有时候让阿瑞这样打小在农村猪圈鸡屎堆里长大的人，都觉得恶心难受得不行。各种交叉搅和后的气味便不是人间正常的气息，但又是人间最正常的现象。这也是阿瑞喜欢站门口的一个原因，每次开门关门总会带来一阵自然的风，天然的味。
　　 再有两站阿瑞就要到了。车厢里的人已经不多，空座位很多。旁边有个婶子好心招呼阿瑞，小后生你也坐啊。阿瑞朝她笑了笑，刚想脱口而出，不用，但转念间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外面的路灯次已亮起，行进中的公交车内很安静，很昏暗。坐着的都是要回家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一天天一趟趟，来来回回。早上大家都是匆忙地出门，思绪尚在一片混沌中没有彻底苏醒。那会儿阿瑞大多是半闭着眼半打着盹，尽可能多休息会儿，准备开始一天的专心工作。只有回家路上他才会很放松，嗯，又过去了一天，又挣了一天的工钱。这样的早出晚归真的也谈不上怎样的累，总比别人田间地头的劳作要好太多。
　　 日子都是流淌在这样的行进路上，看世界，看自己。阿瑞想，我们哪个人不是走在路上？哪怕是截然不同的路，也都是在挪步。而上了哪趟车，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路上的所有来来往往，都是风景。阿瑞不会摄影，除了手机顺手拍。但阿瑞很喜欢在网上看各种风景照、风景画，觉得看一遍那些风景如画，也能有身临其境之感。所有美好都可以想像。
　　 阿瑞丝毫不懂画画，但他也知道画坛有个很神奇的冷军。看那些堪比照片的油画，阿瑞觉得实在太奇妙了！网上很多人觉得那样地将细节画得再真实有什么意思，不如看照片。但阿瑞不那么认为，觉得匠人精神太了不起。就像数控机床再厉害，咱们造火箭的某些电焊还需要最顶尖的技工。所以阿瑞相信自己以后也能做个好工人。不，是一定要做个好工人。社会进步的所有神奇都是人创造出来的，如果哪天真的所有机械都瘫痪了，我们要靠的还是自己的双手。
　　 该下车了。阿瑞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顿时温柔了目光。有个等你回家的人真好。现在是娘，将来会是一大家子。阿瑞踏上平实的大地，呼吸一口带着青草味的晚风，心里突然孩子气地想跑着回家。想一头扎进饭菜香里，大声嚷嚷，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