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疯子(小小说)
“王婆子疯了!”
这个消息伴随着西伯利亚寒流,把这个小村庄吹到了极致,让人们心里蒙上一层寒意。
“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疯了?”
“谁知道呢,你看这破墙烂屋,准没少受委屈!”
邻里乡亲七嘴八舌,一张张嘴,蜷缩在臃肿的棉袄前襟里议论着,时不时呼出一口热气,凝结在发梢上,瞬间结成冰花。
“哎呦我的亲娘哎!你咋又把热水洒了一地?瞧这屋里,跟溜冰场似的,多冷啊!”王婆子的儿媳妇扯着公鸭嗓一通吼叫。她声音铿锵有力,从破墙烂屋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飞出去,盖住了西伯利亚寒流的呼啸声。
隔壁胡大婶和刘姐正泡了一壶“老红汤”,磕着瓜子,守在铁炉子旁边拉着家长里短,被突如其来的吼叫打断了。
“瞧瞧,人好好的时候不伺候,这会儿来喊给外人听,真不地道。”胡大婶是王婆子的老邻居,王婆子家里的情况她基本上一清二楚。
刘姐贴着茶碗边沿,小心翼翼嘬了一口,这一口有点多,茶水很烫,她赶紧来回嘟噜着嘴巴,尽量克制着自己呲牙咧嘴的表情。
尽管烫得嘴唇难受,她依然拉长舌头,指着王婆子家的方向一顿口吐莲花。
“啧啧啧,厉害着哩!她这个儿媳妇,不是个东西!别说给老婆子送东西,老婆子亲戚送来的,她都一点不剩掳走!你说说,多混账!”
也不知道这刘姐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说起这些事的细节来,跟她亲眼看到的一样,让人不得不信。
冬天的冷,在村庄的犄角旮旯里肆虐着。午时的阳光虽然刺眼,但只是虚张声势,毫无暖感。迎着阳光的柴火垛边,几个揣着双手的老大爷裹着厚重的棉袄,饶有兴趣地讨论着儿孙带来的天伦之乐。这种聚集,像放大镜聚焦热量一样,在冬日里,比阳光更温暖。
“哒,哒,哒……”
王婆子拄着一根锃光瓦亮的拐棍又开始了一天的“游街”。
大爷们淡定地望着王婆子经过柴火垛,王婆子也丝毫不把这群上了年纪的人放在眼里,就像她看不到他们,即使她能听到人群中爆发出来的讥笑,她依然无视着。
“哼,笑吧。咱们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王婆子嘟囔着,懒得搭理这群无聊好事的老头们。
王婆子这会儿的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站在年龄的陡坡上,俯视着不自知的人群,他们还以为自己握着多少优越感来讥讽别人的老,或者别人的苦难。可王婆子知道,她家的挂钟从未停止过摆动,即使停了,上发条,也必须要调整到正确时间。
寒冷笼罩下的街道,无疑是冷清的。王婆子裹着一块黝黑的围巾,敲响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大门。门口堆放着干枯的树枝,这是冬天烧水最好的柴火。
这条胡同,王婆子绕过来几次已经数不清了。自从她被传“疯了”开始,她就漫无目的,在村里的大小胡同中溜达,一根锃光瓦亮的拐棍形影不离。这种重复和盲目的举动,又更加让人们确信,她确实疯了。
大门很快打开,一位中年男人裹着厚重的棉衣,探出半个身子。
“王大娘?可有什么事吗?”男人有些迟疑。
王婆子左顾右盼,瞧见四下无人,什么也没说就佝偻着身子直往门缝里钻。她身子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男人起初有些迟疑,不太想让一个“疯子”进门,但是她年纪这么大,又是一个人,又有些于心不忍。
“大娘,到底是怎么了?迷路了?要不要叫您儿子过来?”
男人跟在王婆子后边,就像个乞讨者跟着一位即将施舍的善人,他俩的角色在这一刻有些颠倒。
王婆子进了大门,并没有着急进屋。她在大门口的迎门墙根停住,目光突然暂停了一刻,像雷达一样锁住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望了一眼这个男人。然后,她低下头,将枯树枝般的手伸进口袋,取出一个破布袋子。
袋子是用一块白布做成的,现如今像被镀上了一层棕色的蜡,再仔细看,甚至还不如小孩子冬天擦鼻涕的套袖。立在她身旁的那根锃光瓦亮的拐棍倒是和它很搭配,在迎门墙反射的光线下,也都闪着光。这会儿,如果王婆子站着不动,就活脱脱成了一种商业街上的行为艺术——铜人。肤色、穿着,都不用刻意装扮,只要她不动就成。
男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有些悲凉。他心里在思忖着,王婆子就像是一尊不值钱的赝品雕像,对于她,那些收藏家般的儿孙甚至都不愿意提及,更别说摆放。那些行为艺术独特的造型,像个木偶似的,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孤立,哪一点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可惜,她好动,还没有到那步田地。
“他大叔,我这老年人每月的80块钱,能给代领不?”
王婆子的破袋子里装着一块深色的手帕,手帕崭新,与破袋子格格不入。手帕叠得整整齐齐,她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她的身份证。
男人很是吃惊,他从来没想过王婆子来找他是为了咨询代领老年人每月的80块钱。
“大娘,这个钱是可以代领的。”男人如实说,“凑个整数的话,取款机就能取,零钱得从柜台上办。”
王婆子用力点点头,说:“行,能代领就行。我这把老骨头,镇上去不了,他大叔,你就行行好,帮我取吧!”
王婆子一只手把手帕递过来,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了最开始的那股眼神,变成了哀求,卑微的哀求。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王婆子这会儿是否清醒。
“大娘,确定不需要我通知您儿子一家?这件事是不是得和他们商量一下?”
“哼!”王婆子冷哼一声,带着一种苦笑,“我自己的80块钱啊,还得和他们商量?”
她用拐棍在地面上敲了几下,摇了摇头,把手帕硬生生塞给他。
“放心,这件事没人知道。”她已经一只手倒背着,另一只手拄着拐棍,准备出门。
“对了,天冷,我说完你赶紧进里屋。你们这条胡同,我已经转过一星期了,你家大门,我停过几回,想必你家里人都清楚,没人会怀疑我来这里是干什么。你不用特意给我送,压在你家大门口的砖头下,得空我来取就行。”
王婆子刚想迈步,又缩了回来,扭头又看了一眼男人:“他大叔,以后再过节,别往家里送吃的了。你家里都是好人,我天天磕头给你们祈福!等我死了,最后一个月的钱当成劳务费吧,别嫌少,80块钱,是我老婆子全部家当。”
王婆子伸出头去,又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这条街上又开始回荡起“哒,哒,哒”的拐棍声。
男人在大门口久久不愿离去,他朝着那个越走越远,身形越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哎,疯子!”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