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秋色连波(随笔)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释绍昙《颂古五十五首(其一)》
一
大众所认可的“伤春悲秋”常规,我一直不敢苟同。就像不敢苟同太宰治《人间失格》里那一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样,我想要去打破这个约定俗成,或者说千百年来的常规。
秋天,该是什么样子呢?一旦开始思考,脑海里总不经意浮现辛弃疾那句“却道天凉好个秋”,是而今识尽愁滋味后欲说还休的言语,带着遗憾、带着惋惜,诉说了一生可叹,还余世事练达后的复杂情感。但说到底,仍旧是悲秋、愁秋,是辛弃疾经历情和权失意以后的所感所悟。我们不能一言以蔽之,认为辛弃疾惆怅便是错的,而是,从一个全新角度去看待整个世界。不能说我理解得透彻,亦或是能够看见世界美好。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怎样的秋天,才是好景色、好风光。
不知何故,从来都更喜欢和一些长者交流闲坐。在村子里时,邻家长者总是忙于农活,难得相见,反而是毕业这段时间,因不知何去何往,在城里小区居住时,识得两位长者,常与他们在小区闲坐,谈世事,讲人生。秋鬓、秋娘、秋颜,都曾是古人用以形容容颜衰老、头发斑白的词汇,那我定然也能用来形容这两位长者。他们是一对夫妻,从电力公司退休后,就一直居住在小区内,相携闲坐,静观时光,即使现在背已佝偻,人已迟暮,甚至在交谈中便能沉沉睡去,但他们脸上是对这个世界的温柔以待,温言细语、柔柔笑容,早已是他们的代名词。
我曾一度想与杨绛先生神交,当然,这是在我的幻想中。我只能从字里行间去揣摩,主观认为她是一个通透的人,能够用温柔去看待世间一切风景和人世所有经历。正如泰戈尔说:“只有当我们真正爱上这个世界的时候,才算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之上。”我想,杨绛先生一定是爱这个世界,所以才能如此淡然的活着,如此温柔通透的活着。所以莫泊桑《项链》里的虚伪和现实,太宰治《人间失格》里的绝望和无助,都显得如此沉重和灰败。
所以细细数来,秋天,总归都不应该是这样,让人沉溺,或是心生怅惘。而是应当如老夫妻、杨绛先生、泰戈尔一样,对世界温柔以待,如释绍昙那样心无挂碍,清醒过生活,清醒看风景,读《菜根谭》“宠辱皆忘”,才是对生活最好的注解。
二
说到底,不管是哪一个季节,都是随主观情绪而动。文学情感上,能够被大众所认可的便是“伤春悲秋”四字,已经把主观情感带离了丰富多彩的路途,掰回来,何尝又不是别有洞天呢?
秋,应当是从立秋那天起,第一眼看到“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欣然,眼底之景,从眼底来,回眼底去。杏叶黄、枫叶红、决明开、桂花落、草木伤……哪一种,都曾是秋色里最寻常的一抹,却又是最特别的一抹。爱作诗写文的人,会从这些景致里,找寻到关于悲秋的奥秘,而后人,或如我一般,从这些别有洞天里,窥见便是人间好时节的智慧。
秋,是从眼底看见第一片落叶开始的,以视角去窥见红了一树又一树,万山褪绿,叶叶染血,那是眼中有风景,便是最好光景。
杜牧在《山行》中写到:“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秋,从枫叶猩红、银杏金黄、层林尽染,慢慢变成落叶萧萧,抬眼是风景,低头是人间。我们早已忽略了古人伤春悲秋的情怀,反而在目之所及处,看见红的热烈、红得灿烂、红得婉约、红得诗意的秋色里,去讴歌这一片片与“红”色有关的风景,去借得不负秋色的银杏。
大抵这才是秋天最真挚的情书。因为主观情感上格外喜人,而客观哲理上却又是瓜熟蒂落、落叶归根。哦,其实这个秋,不应该是郁达夫《故都的秋》那样萧瑟凄凉,不应该是石评梅《一片红叶》那样沉重悲伤,更不是张爱玲《秋雨》里那样沉闷腐败。这个秋,是眼底一片片叶子从绿到黄、从黄到红的渐变过程,我们从这一丝丝变化里窥见岁月痕迹和季节留香,早就不必从这些枝枝脉脉上探查生机,不过就是一种目之所及处刚刚好,半醉半醒,不差分毫。
那一瞬间,我似乎顿悟了。秋色,就当是枫叶红透半边天的状态,不会过于血红,遮满天红霞,而是刚刚好半边偏红半边蓝天,这样相互映衬、相互呼应的样子;还应该是,一季轮回,恰好到秋色里瓜熟蒂落、叶落归根的状态,凭借好风,不必千里跋涉,恰恰好在合适的地方,等到合适的结局;更应该是,我们从呱呱坠地到成熟稳重,经过无数个秋色的磨砺,抵达最好的自己。但这些刚好、恰好、将好里,没有多一分或者少一分,没有过分饱和,自然也不许过分缺失,就只是刚好,足够窥见秋色,窥见一种懂得满足的心态。
所以,我们早就不必再去窥探任何过于沉溺或者过于宣泄的自我,而是刚好在这些恰到好处的秋色里,寻见因果,窥得岁月。
就这样,连眼光都变得高雅起来。从一串串红色、黄色、橙色里,找一段岁月留香,找一缕秋色正好。不多不少,先红一叶、再红一树。似乎这样才不辜负每一分岁月,每一分时光。收集足够多秋色,装进行囊,赠给诗词歌赋,赠给他乡故知,岂不就是释绍昙“便是人间好时节”最终的解答啊!
三
耳随眼动。见惯霜叶红于二月花后,会去听“木叶动秋声”。
赏秋,不止是从视觉上去观赏,还有听觉盛宴。洞庭波兮木叶下,从枝叶繁茂到木叶萧疏,如人生一般,从童稚走到成熟,走到迟暮,先见秋色,再听秋声。
见惯风景、经历沉浮的宋代词人蒋捷,要把秋声装进雨里,把秋声放进吴侬软语、多少蛰声,这似乎是闲愁几许、言语未尽,都带着些凄凉惆怅。而我,想把秋声装进耳朵。
叶上秋声应最早,时时相见年年好。凭借秋风之力,用耳朵去捕捉秋声乍起梧桐落的景致,不需要描绘,不需要临摹和观察,只需要满满一耳朵的秋声,早已是风景最好处,哪里还需要去管“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壮阔或是凄凉。
其实秋声不止喜欢秋风,还喜欢秋雨。平平仄仄、点点滴滴的秋雨,应当落在梧桐叶上,应当奏响在叶叶芭蕉上,缠绵悱恻,偏又悠长曼妙。这是耳朵里要收集的音符,还是家书里要收藏的乐章。它们在一片片秋光里,协奏,唱响。比起各样红的、黄的、蓝的秋色,显然这各种声音尤为悦耳。梧桐叶落三更雨,这些滴滴答答,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一曲分明;叶叶秋声动,是和风的契约,和叶的相许,将将好与一本宋词相匹配,与一盏清茶相倾慕,如此而是,关于你,关于我。
其实关于秋声,是有些夸张的说法和看法,我曾见惯一个文人,从一片秋色里只能看到满眼灰,还有满眼的孤独这到底不是我所喜欢的。太过于灰败的色彩,连曲调都变得凄凉起来,变得没有声音,只有色彩。是不同于任何场景,不同于任何人的经历,让我不自觉开始对比,秋声应该是什么样呢?好像是无边稻田里稻子的欢声笑语,也是无数玉米成熟后金闪闪、柔和饱满的曲调。
我们到底是肉体凡胎,只得用一些多余的情感亦或是经历分付给秋声,从这些声音中,回望曾经,听到曾经自己苦苦挣扎的声音,是如此固步自封。我们曾无数次感慨自己如沧海一粟,如高树一叶,无所归依或是无有此岸彼岸,比如一次次失败后痛哭,无数孤独后挣扎,这些与声音有关的人生,是灰败凄凉的曲调,没有任何改变,也不会有任何进益。这才渐渐明白,我们都是秋风,伴随着这一叶叶、一平仄去奏响生命之曲,换一种全新角度去听见秋声之美。
这绝不是敷衍,亦不是自我安慰。我们从萧瑟凄凉中,解读出人世磨炼的智慧。人生到底不是“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曲中思念今犹在,不见当年梦中人”,这般苍凉,连曲子都变得过分萧瑟,而应该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般清丽可人,幽清明净。
林清玄说:“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这好似才该是我们应当去生活的态度,去寻访的秋声,温柔静好,却又如听仙乐耳渐明。这是我们该有的平常心和欢喜心,见证秋声静美,静听秋声如珠。
四
情随意转,意随心动。秋,可能是抛开一切不可能,去窥见尘世美景,不仅自知,亦是皆知。
释绍昙已经把最好的人生态度送给了秋天,送给了我们。到底刘禹锡也曾经说过“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的哲理名句,这于我们,何尝不是最好的秋色,最好的光阴。
我曾经喜欢钱钟书一段话: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这似乎与秋色没什么关系,但却又与秋色息息相关。自古逢秋悲寂寥,不是我们真有如此悲秋、寂寥情怀,盖因为辛弃疾那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所以只观凄凉景,奏凄凉曲,听凄凉音……往往去忽视秋色连波,去忽视秋日胜春朝。
细细数来,古人留下的智慧总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曾为生活疲于奔命,也为转瞬韶华尽感叹,还为老之将至恐惧,这些常态之中,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就应该是这样,这种固步自封的心态和状态,让我们错失大把好风光,错失于哲人智慧。这是谬论,亦是箴言。生活并非不苦不忙,生命并非不短不匆忙,这些已定结局里,应该是我猜想,或者说我认定那样,经历了春天耕种、夏天浇水施肥、秋天瓜熟蒂落的步骤,我们在春夏忙碌,在秋天收获。这其间每一个过程,都是智慧,都是哲理。
所以秋天不应该悲伤,不应该萧瑟。叶要从初成到繁盛,渐渐到秋天渐黄渐红,叶落归根;果实要从开花、结果到成熟,这些都是植物生长所必须且不可或缺的过程。人,亦如是。从呱呱坠地,至成长成熟,一步步走来,到迟暮,到老去,这些不可或缺里,每一个过程都是收获,每一个季节都是智慧,而秋,是这些过程里最温柔智慧的一季,见证人或者物的落叶归根。
每每念及此处,我总会想起大才子苏轼,他在说着“此心安处是吾乡”,在说着“也无风雨也无晴”……后来,我们都在春光里疯长,在夏日里渐变,在秋色里成熟,在冬雪里沉睡。归结到底,秋色是期待收获,静赏光景。挣脱出强言愁的世界,从精神上丰盈;逃离开伤春悲秋的常规,从秋色里寻找智慧。不负秋色的银杏,红透半边天的枫叶,清幽秋声,智慧秋声,都曾在一段岁月经年之处,染成一个丰盈躯体和一个丰盈灵魂。我从秋色里窥见好时节,窥见秋日胜春朝。
后来,如果你问我:“秋,在你眼中该是何种模样?”我答:“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因为我找到了答案,看见了繁华,挣脱了悲秋,丰盈了自我。
秋色当如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