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韩大娘(散文外一篇)
说起韩大娘这一辈子,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冤。韩大娘生于民国四年(一九一六年),卒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高高的个子,长条脸,白白净净的,印象中一向是干净利落,却总是寡言少语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当时我们还很小,可幼小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韩大娘内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现在想起来,一半是因为她那张终日惨白的脸和那双总显忧郁的眼睛,一半是因为那个特殊时代给她打上的羞耻烙印——“地主婆”。
我奶奶曾跟我们说起过,韩大娘自幼也是在贫苦人家中长大的,因为人长得秀气,又心灵手巧,上炕拿起针线,会描龙绣凤,无所不通;下炕点起灶火,能煎炒烹炸,无一不精。经人介绍,百里闻名、家趁人值的韩老财主偏偏一眼便看上了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家丫头,一个心眼儿地非要把她娶过来做儿媳妇。
我奶奶说,娶她那天,那个热闹场面老大了。老财主为了给独生子结这个婚可是不惜重金,搭戏台子唱大戏就折腾了七天七夜,吹生班子三拨儿倒,人歇声不停,裂石流云的唢呐和鼓乐声震耳欲聋,响彻天地。迎娶那天,艳阳高照,满街筒子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争着挤着往前凑。十八匹高大威武的骏马牵载着六辆崭新的大马车,车上都是满登登的娶亲彩礼,一条街都红了!这样,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算是把韩大娘娶进了门。当时不少姑娘媳妇都在心里自惭形秽地暗自羡慕韩大娘:真是好命啊!这一辈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银都有了,人比人气死人哪,想不服都不行啊!
谁料想好日子不长久,造化弄人。韩大娘生不逢时,偏偏就赶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
韩老财主六十年代末期故去,到死他都不明白,祖上靠着贩粜粮食和经营布匹生意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怎么就成剥削了?靠着先辈的老底子,自己又省吃俭用买下了村南一百多亩上好的水浇地,雇佣了十多个长短工,怎么就成了不劳而获,最后还全部没收了?我也没歪待了长工们呢?平时我们都是在一个锅里搅饭吃,彼此之间都相处得很莫逆,那一次老光棍长工李祥患了疟疾,要不是我们一家四处抓医求药,精心照料,他早就没命了。事后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磕头。然而社会前进的车轮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不管你如何得不理解,历史依旧会照着它自己必然的规律向前发展。
韩大娘,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被那场运动的风浪卷入了水底。
记忆犹新的是,每年的数九寒天,大雪封门时,我们早晨还没起来,总能听到街道上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扫雪声,我们知道那是韩大娘又在早起干活了——老伴儿死得早,韩大娘被管制了。她上工时一直埋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心已死,万念俱灰,这就让社员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对韩大娘还是满好的。
晚年的韩大娘百病缠身,那张脸愈发显得白得吓人。因为哮喘得厉害,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般费劲地倒气,让人看了很是心疼。经队长和社员们多次建议,村革委会也已经不让她扫街了。她也知道自己去日不多了,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为自己缝制装老的寿衣。少女时代飞针走线的神奇技艺又重新拾了起来,那做工的漂亮和精致,却没能让孝顺的儿女们感到丝毫欣慰,反倒给他们平添了不少的痛苦和忧伤。
一九七八年春深的一天,大队革委会为韩大娘恢复了名誉,把她的“帽子”彻底扔进了拒马河。
那天晚上,小队里在队长家专门为她召开了平反会,全体社员都到了,我们小孩子也怀着好奇之心去听会。记得那天韩大娘买来了不少的糖果和瓜子招待大家,队长和乡亲们一定要让她说上几句话,印象很深的是韩大娘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感谢……”
过了没几个月,韩大娘便撒手人寰了。
杨唐
杨唐,又名杨金唐,家住五里之遥的清雍正年间十三王爷坟所在地的东营房村。人长得帅气,高高瘦瘦的个子,短平头,单眼皮,两只乌亮的眼睛,脸上干净细腻,稍微有点尖下颏儿。据说他家也是地主成分,所以都三十好几了杨唐仍没结婚,他本人文化程度又很深,精神上因此受到了很大打击,整天疯疯癫癫的跑,从这村到那村,又从那村到下一村,一村一村的串着跑,人送外号“媳妇儿迷”。虽然有这个“雅号”,但从未听说过他在男女关系上有过丝毫的不是,规规矩矩的,见了女人还总是一脸的害羞。
小时候的我们见了精神病患者都很害怕,躲得远远的,而对他却不然,因为他从来都不会伤害我们。只要远远看到他又一颠儿一颠儿的有节奏的跑来了,我们总是异常兴奋地齐声呼喊“杨唐来了,杨唐来了”,而这时候杨唐总是给我们一脸的笑容,也不说话,一边跑还一边伸出左手向我们亲热地招一下手,也不停下他奔跑的步伐。那瞬间招手的动作显得是那么干练,那么急速,像和我们频频致意一样。
他在跑的时候总是专业性地昂头、挺胸,两只手臂齐整地向上抬起、握拳,好像很是规范。
有时候,我们也会跟在他后头跑出一段儿距离,可是我们的脚步实在跟不上他,没过一会儿,我们会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失望而留恋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消失在下一个村庄。我们又会充满期待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次到来。
当时,也不知哪位农村高级知识分子给他编了一段儿顺口溜,我们觉得既好玩儿好笑,又恰如其分。所以,有时候他刚一跑到我们村,我们这些调皮孩子马上会乐呵呵地拍着巴掌对他喊出来:“我叫杨金唐,家住东营房,什么都不缺,缺个大姑娘。”而杨唐在听到后却一点儿都不恼,依旧是满面春风地向我们招手,马不停蹄地继续着他的奔跑。
……
时过境迁,一晃四十几年过去了。四十年来,我们再也没听到过关于杨唐的一点儿消息,也再也没见到过他。每每想到他,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总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太长久的,因为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他最终也逃不过他那个注定悲惨的结局。
一定是这样的。
20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