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远方】北漂(散文)
老韩终于走出迷雾,搁下多年这样那样的顾虑,放下曾经看似卸不掉的担子,背上画卷,独上京城。
此行目的有二。一是了解外面绘画行情,探测水的深浅,探明自己所处的位置;二是希望天赐机缘,能见到仰慕已久的著名画家李小可先生,拜他为师,祈愿接纳。
后来事实证明,当初的决策,实属英明。
他的学友,知道他是受我鼓励去研修的,惊讶得大张嘴巴,因为有的人其妻极度不满丈夫花钱投资去搞所谓的艺术,更有甚者婚姻不保。不知老韩说这些给我听的意图是什么,看他淡然的表情,好像理所当然。
到了北京,日日电话报告——住在哪里,认识了哪些人,交了什么朋友,参观哪些画廊、展览,哪个画商对他的作品感兴趣等等。我听得不亦乐乎,巴不得他好运连连。
宋庄不几日(宋庄是全国各地“盲流”画家集散地),他的几幅山水、花卉,被一个画廊的温州老板看中,虽然价格不尽人意,但一次出售数幅,无异于黑夜中看到曙光。尽管一些碎银说明不了什么,但我们平淡的烟火日子,毕竟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支撑、安抚。
刚一成交,就迫不及待报喜。我欢喜更甚,为着开门红,也为他给我省下了兜兜中带去的银子。
让他某日到火车站接我,以为是开国际玩笑。
“怎么说风就是雨?一意孤行的老毛病又犯了?”确定没有骗他,对我训斥起来。
他嘴上那么说,内心还是欢迎的。一起逛北京城,是两人多年心愿,人生半老,梦仍未圆;今日良机,何以蹉跎?而其时正逢秋末冬初,北京气候宜人;我假病休假一周,加上前后双休日,时间宽绰。
晚上九点多,从天水乘坐Z75,车轮“咣当”一声响,心也随着飞驰起来。我们这代人,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心心念念的向往,才在人到中年的这一天变成现实。
次日晌午到了北京西站,茫茫人海中,迎接我的是一条短信:老婆,出站向右坐公交到军博乘地铁1号到国贸,再换乘10号线到呼家楼,再换6线到草房,D出口,然后乘813到宋庄,我在那里等你。
唉,摊上这么个懒男人!幸好我有出门经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即使眼前一抹黑,也不至于无头苍蝇似的。
老韩也是初次进京,不知道火车站底下有地铁,到白石桥南换乘6号直接可到草房。我按他的指点,多走了弯路。
行李箱倒不沉,肩上的一大卷画却大炮筒似的掮着,走哪里都引人眼球。这些装裱过的老韩的宝贝,包了一层又一层,外面还加了防潮塑料,胶带一道道加固捆绑,样子丑陋而笨拙。一路上总有人瞅这怪东西,哪里知道——裹在里面的却是高雅艺术,它凝聚了一个追求者多少心血?
差不多过了两个多时辰,才在站牌下看见等我的老韩。其实这里是小堡南街,不叫宋庄。
把行李和画卷统统塞给他,这才如释重负。又坐了一段路的三马子,终于到了住处——大兴村。
为了节约花销,老韩把房子租在艺术区外。路过胡同,可见各色的画室门牌,大多都是初来乍到的“盲流”租用的。
老韩住的一排偏房,在主屋后院,左右都住过曾经的追梦人,透过窗户玻璃,依稀可见墙壁上残留的书画痕迹,孤寂而落寞。老韩是这里住的第几人?是不是重蹈覆辙?会不会和前人一样的命运轨迹?——我和他都尚不能预测。
普通一间房,收拾得还算整齐。进门支着一张大画案,紧挨着画案是同样大的床,占去屋子多大半空间,墙壁上横里竖里贴着老韩近期练笔。侧面的小柜子,很旧,上面摆着电磁炉、电饭煲,还有菜刀菜板三碟两碗——半个多月时间,他就这般安营扎寨了,看来真是要打一场持久战,把革命进行到底。
老婆千里迢迢而来,住宿如此简陋,老韩似乎于心不忍,要去登记画家公寓。我感觉住租屋极好。人是需要适应各种生活环境,任何条件下都能够生存下去;一个人若是吃多了鸡鸭鱼肉,再换一碗酸菜面来调节胃口,谁说不是一种别样的享受呢?随遇而安有什么不好?
第二天,急着随老韩去艺术区参观,他已经走遍这里的街道,完全可以胜任向导。
宋庄,其实是个村子,与小堡村联袂,接纳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盲流,据说鼎盛时期多达两三万人。虽然是个村子,却是艺术家学习、创作、交流、展览、营销、收藏的集散地;不断由美术领域扩大到音乐、表演、心灵疗伤等多个层面。
行走在这个艺术气氛浓郁的村庄,感觉疏松而自由,仿佛每一个角落,墨香氤氲。
整个村子按区划分,印象街、艺术工厂区、国防艺术区等等。A区和B区,多是高端或成功人士租住,楼上楼下,单门独院,院内瘦竹疏梅、明月清风,聚友、品茶、小酌、切磋,潜心创作,远离世俗繁华。对面街上,是普通一室一户布局,多是实力不足或初来之人租用——祥和平静的世界,艺术家们的圆梦之地,真实,美好,却自然界一样——优胜劣汰,强者生存。一个个漂泊于此的人,谁,会从这里起飞?又有谁,从这里落魄?
四顾观望,艺术工作室、画院、画廊,一家挨着一家、并驾齐驱;门楣招牌,个性鲜明。国画、书法、油画、版画、雕塑等分门别类的艺术流派,繁星般撒满大街小巷。尽管艺术水准良莠不齐,但主人怀有的执念,应该相似的。
书画拍卖行,每周都有拍卖会,那些轻飘飘的一张张“废纸”,给拍卖师的锤子轻轻一敲,便有了轻重,有了灵魂。还有菜市场一样的书画地摊,称不上艺术作品的东西,一些人却靠它养家糊口。
徜徉在规模大的美术馆或是画廊,那些耐看的作品,叩击心扉,使人久久不愿离去。喜欢材料造型装饰艺术,司空见惯的废品,经过艺术家独具匠心的创造,变成了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
宋庄走一圈,才知道什么叫“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什么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崇尚和追求艺术之人,纵使有鸿鹄之志,若是不走出去,等同于坐井观天。人,总不能一直陶醉在自我感觉良好中,束缚在地方崇拜的桎梏里。在小地方,你是人才,不过是筷子里面拔旗杆而已;而在人才云集之地,人才是旗杆里面挑筷子。走出去,放眼于远方,放大格局,这才掂得了轻重,认识得了自己。
几日里,迎着晨光从宋庄乘813到草房,去游天安门、故宫、天坛、鸟巢、颐和园、八达岭长城,逛王府井大街、七九八、琉璃厂、潘家园……伴着星光,再原路返回。
一提起早晚挤得要命的813,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千万可别抱怨它。后来的无数日子,813,是老韩朝出暮归不可缺少的亲密伙伴呢。
大城市的一切,对长年木然生活在小县城的人来说,视觉感官和心理反应都会不同程度鲜活起来。好笑老韩,看见地铁站的自动售卖机,非要试着买一瓶饮料不可,捣腾来捣腾去,半天才有一罐可乐滚到手,那高兴劲儿,竟像一个小孩子得到喜欢吃的糖果。可惜我嫌太凉,他更不喜欢喝,就让躺在包里跟着我们游了一天北京城,回到住处加热才喝掉。
那一天,得到了好运之神眷顾。
潘家园的画摊、画廊,作品大多登不了大雅之堂,转转也没有多大兴趣。往里走,二楼倒有一些能看上眼的。挨家看过去,脚步留在了陕西人那里,他出价便宜,我们不能接受,禁不住死缠硬磨,好几套花卉就成交了。虽然这点小钱可抵我这次的旅费,但兜售绝不是我们的初衷。也不是,老韩的使命。
下午去琉璃厂,档次比潘家园高出好几个台阶,单是画廊装修,就颇有品味,古色古香,室雅人闲,略显孤傲清冷。这里有名人字画真迹,也有难辨真伪的赝品。拿出白雪石、吴昌硕等大师的仿品推荐,他们只收以假乱真的高仿品,而且落款不能有画者题跋和印章。想想还是作罢,这种买卖,有失良心。
眼看时间不早,预备打道回府,回头却见侧面小胡同的宣纸店兼收藏,我们不由得走进去。经营商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迎上来打招呼,女的坐小桌前一言不发描低头描工笔小品(画街的男女都会画几笔)。听他介绍高档宣纸都被京城大画家用走,老韩顺口问,是否认识李小可先生,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拜托能否帮忙引见一下?”
听老板常去上门送货,老韩趁势而追。
“引见没有问题,只是先生最近出国,一周后才能回来。”
见他诚恳慷慨,就留了联系方式。拿过名片一瞧,对方姓左,安徽人氏——老韩在北京城遇见的第一个贵人,非他莫属了。
假期已满,我独自回家。老韩仍留在北京,住在他简陋的租屋,守着一颗初心,在都市之海,漂泊。
有天夜里,电话那头兴奋异常。老韩在姓左朋友的引荐下,拜见了李小可老师。他们交谈很久,绘画水平得到了老师的认可,指出了画中存在的问题,今后的努力方向;更欣喜的是,开春可暂上院外班,等到秋季开学,再加入北京画院研习班……
2013年的冬季,在老韩是人生的春天,希望的花蕾渐次绽放,漫漫长的北漂之路,由此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