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丁子吟道：从春开始，已无暇丈量时光……
　　 我说，时间走到了秋序，此时可以丈量。
　　 他有很多理由：趁着孟春的柔光，踏一地的春事，哪顾得丈量……时间悄悄从指尖划过，所有的曾经都碎成一地的梦，蓦然回首，满地的碎片，如何拾得起？怎么丈量得了？
　　 是啊，用“丈量”这个词来感知我们的时间，本身就觉得太奢侈，时间是细碎的，时间是倏忽的，本来就经不起“丈量”，昨天还青丝万丈，一夜便皓首如雪。这个长度让时间一下子飞快起来，是我们无法始料不及的，即使剩下一些时间，更不舍得丈量了，最好是不去想时间还有多长，或许就可以挽留住时间的匆匆脚步。我在时间面前是最敬畏的，每日面对着朝阳莅临的时间，心中做着合掌的手势。
　　 不曾想，月亮的脚步又逡巡于中秋了，我们无法丈量它赶到我们标定的那个鹊桥要走出了多少步，也无法丈量出空间的距离，更不知多少亿万年次总是这样守时地步移至此。我觉得一个词“守望”说得好，守住此时，遥望彼时吧。我们从牛郎织女的相会里找到了“守望今生”的诗意。我们总是像我们的先人那样，计算着还有几日，月亮的圆脸就挂在鹊桥朝着我们微笑，此夜，我们停止了丈量，写出“举头望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来凝固这个时间。于是，时间无奈于我们了，我们似乎是时间的主宰了。如果时间就这么惬意于我们，该多么好！
　　 家人都到广场上赏月了，那里很空阔，树木也不再遮挡月的影子。我坐在夜的窗前，此时的街灯因月痕昏黄，黯淡得就像几个挣扎的萤火虫，星星似乎也隐了光芒，变得无精打采，极度沉默着，广场里，街道上，人声鼎沸，广场舞的音乐更起劲了，此时我知道月亮最需要的是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哦，原来我最好的纪念就是对月秋思，我用“秋思”这把尺子丈量今夜美好的长度吧。
　　 我在想，人们为什么要庆祝这个中秋节呢？只因此时月最圆？如果我们的心中还有一个或几个亲人共月秋思，那该是最饱满的中秋节了。就像一个诗人告诉我们的，最美的中秋节就是还可以有思念。可我努力寻找着亲人的影子，父母，姐姐，一个也没有了，我有秋思寄给谁？这个时间为何要停顿在这个晚上呢？我从儿时问妈妈索要一块小小的月饼，到现在，半世已流逝，妻子将一盒广式月饼的盒子打开，她知道我患了不能尝尝一点甜蜜的疾病，也要用月饼来填满我的脑海，曰，莫虚度时光。我嗅月饼的香，想象着吞下的美，不必抱怨好日子总是不能尽情享受。
　　 时间，就在每年的中秋大幅度地切割掉了，和当年母亲持刀切月饼一样，转瞬即逝。我不喜欢用月缺月圆来丈量时间，因为大块地切割，我心疼得很。长长的路，慢慢地走；静静的日子，慢慢地过。尺子啊，你废弃了丈量的功能吧。看看，我拿过时光的尺子一量，我和母亲的距离已经阴阳两隔四十年了，一丈量就心痛了。
　　
　　 二
　　 我喜欢慢刀子切割？
　　 一只沙漏，底部的漏洞如针尖般，却在不知觉间流去一壶细沙，漏掉一段不曾感知的碎碎时间。一尊瓷质的香炉，一炷檀香，袅袅地将一段跪拜的瞬间燃尽，祷告不能让时间驻足。一盏清茶，从氤氲着热气到不再烫唇热舌，就是几句话的时间，茶凉了。守时的钟表，指针嘀嗒行走一圈，时针、分针、秒针，各自有规律有时限地转悠着，以繁文缛节般的礼仪，送走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时间经不起丈量，可我们人类还是很能接受这样的读时方法，在不紧不慢地丈量着，此时的循循善诱，似乎更是时时见血，不忍去感受时间的流逝，一声感叹：“逝者如斯夫！”河水承载时间而去，留下无奈感慨的诗。孔夫子早察觉出时间的残酷了啊。
　　 我们在时间面前，只能忍着痛，习惯了，就成了常态。我还是想诅咒时间的无情，越是远离的东西，一旦被时间打磨以后，那种痛就越发强烈。
　　 40几年前我在这个城市的一些老楼房走过，楼房早就显出了龙钟之态，围墙上的青苔，诉说着年久，斑驳的墙皮，告诉我它的年岁可以用苍老形容了，一株墙草丛一个裂缝里爬出……这些变化，需要多长的时间啊，怎样丈量它的衰老？是我衰老了，还是时光在衰老？
　　 我只能从衰老的影子里寻找曾经的记忆，那块埋在楼角的石头还在坚守，当初是怕车辆来与楼角亲吻。曾经坐在其上小憩，时间老去，而唯有记忆的温度还在燃烧。可能我们唯一可以获得暖意的就是曾经吧。时光无情，但留下的都是有情的痕迹和记忆。我喜欢回过头来丈量走失的那段时间，因为我感觉这样不曾割损了未来的时间。
　　 老家老街南侧的刘家大院曾经繁华绮丽，如今，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人去院空，唯有房屋后面那个拴马桩还在。时间过滤掉很多东西，还是童年的记忆如新，曾经小心翼翼地接近拴在桩上的骡马，冷不防拔掉尾巴上的几根鬃，得意地打结套取那些无忧无虑的鸣蝉，只怪蝉无视我们的存在，毫不节制地鸣叫聒噪。时间，莫非就是为了我们回忆的温暖而存在？流去的，我喜欢用记忆去锁住。被拔掉尾鬃的骡马，那只被套住的夏蝉，似乎还活着。
　　 有时候去丈量那些眼前的东西，会出现我们需要的浪漫情绪，尽管浪漫之后会伴随着失落。夜空浩淼，繁星点点，星星在行走，将夜色拉长；海边的潮水，涨落有时，将人的情绪调节得舒缓有致。日影时移，在地面画着斑驳的影子，特别是站在窗前看西山夕阳沉下，光束在碰到山脊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时间打住，停留于此刻。很多人没有辨识出不同季节里夕阳与山脊抚摸的强度，我觉得秋色里最用力，仿佛是用时间的柔光将山色变老，不再那么轻佻，除了这个季节，夕阳和西山都不会那么用力拥抱。很多人把我这个年龄比作秋日落山，所以，我喜欢这种境界。这种目光的深切丈量，获得的是一种闲适的感觉，时间的快慢似乎都没有关系，甚至忘记了还有时间的概念。过后的惆怅还会被自己说服，一切的轮换都是有序的，时间的秩序，原来这么丈量都是不长不短，很合理，很永恒。
　　 外孙在七八岁时，我就在书房的门框刻上了尺度，从1米到2米，每次他回来都要站在门框边要我划上刻度，看看长高了没有。刻度一节一节地升高，时间在一节一节地溜走。去年，他就不再丈量了，说，时间都在他的身高上，也刻在姥爷的眉宇间。很伤感，也很亲切。想不到他可以这样理解时间，时间无论丈量与否，都是恒量的，但对于情感而言，却是个变量。他读懂了时间里的情感，掂出了分量。
　　 我曾经教过一个转学来胶东的高中学生，他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谈话时说到时间这个概念，印象至今还在。他说，他们家那年养了七百多只羊，那段时间很幸福，每一只羊可以把时间表排满。
　　 羊，是形容时间的量词？也不尽然。他说，所有的绿草，所有的白云，都围绕着他们家的那个蒙古包，时间静止在那面圆乎乎的帆布上，当放假走近那个蒙古包，时间都变成了酥油茶的味道。他记住父亲的话，说，一只羊羔的成长，从十几斤到百八十斤，时间就重了。这个学生的父亲是用心的秤在衡量时间，时间里充满了希望，他在用放牧增加时间的质量。
　　 有时候在孩子身上，我发现时间被浓缩了，无法用长度或者切割的办法丈量了。楼下的大鑫，在幼儿园中班，他喜欢和我说时间，上午玩“霹雳铁甲”，下午玩“彩蛋”，晚上奶奶不准玩。他感到时间不够用，说了一个让我大惊失色的词：太匆忙。他用玩具挽住时间的脚步，于是时间变得那么珍贵。
　　 时间，可以被留住，也是一种丈量。我认识一对夫妻，过去每天用相机，现在用手机，拍女儿的照片，家用计算机里装下了15年女儿的样子，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到青春懵懂少女飞韵，一部难得的时间影集，将时间整理出一条女儿成长的线索，时间仿佛成为一条河流，无法切割，不能丈量。仿佛又是可以任意分割丈量，因为某段时光被照片凝固了。其实，还是无法丈量出长度，因为美感，无法丈量。
　　
　　 三
　　 原始的农耕社会，人们以粗线条的方式切割了时间，春分来了，发现了“三候”：“一候玄乌至，二候雷始发声，三候始电。”用燕子和雷电记录了这个季节，夏至，秋分，立冬，在一个个时间点上，以农事为丈量工具，在每一道门槛上刻下时间的印记，用时间的尺度丈量出了古代的农耕文明。
　　 人们不能满足这样粗糙的大框架的时间切割，便有了日晷计时、铜壶刻漏、一炷燃香、时辰击更，进入现代文明，甚至一盏茶、一袋烟、一站地都成了计时的方法，至于钟表，慢慢变作了一种装饰物。可以说，智慧永远都是与时间有关的，自古及今，人们都想牢牢地抓住时间，因为世界性的真理就是：时间即生命。这样一个论断成为共识，是时间的功劳。在匆匆的时间里寻找我们需要的答案，显示出时间哲学的活力。
　　 我变换了一个眼光去解读文学，发现诗人文学家都是在以文字感知、丈量、记录、镌刻着时间的痕迹。面对国破家亡的李煜，对时间的流逝有着切肤的痛，呐喊总是直白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他相信花儿可以抚慰他失去家园的痛，他的春奔逸绝尘，被时间抛弃了，抓一把后尘都不能。好时光易逝，不能丈量，无法丈量。时间在诗词里都变得无言了，“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晏几道是时间的逆反者，最终所得是一个“愁”字，时间变味了。他还有心思去丈量么？用文学去解读丈量时间，会让时间在文字上垂泪，也可以让时间浪漫地复活。
　　 未遇国泰民安时，诗词的颜色皆灰白。那些用文字回首丈量足迹的诗人，一步一蹙，步步惊心。而我，欣逢改革开放最好四十年，从毕业至退休，最喜丈量曾经的时光。春红谢了，还有秋红，匆匆缓缓，都随心；花有花愁，我有乡愁，乡愁里羁绊不住丈量的脚步。
　　 当下过去了，时间就过去了。就这么简单。于是在都市里的人，华灯初上就进入了时间编织的霓虹的网，已经不再习惯看斗转星移，看潮落潮起了，干脆抓一个周末的日期，选一处明窗，斟一杯美酒，放一段迷醉的音乐，用一桌子美食，在推杯换盏里给时间以丰满。电视上一些对时间感到惊惧的人，忙着询问：时间都去哪了？去哪了？时间不会告诉我们，只能以老来丈量时间的长度，深刻着的皱纹里，昏花的老眼里，时间藏着，无法丈量啊，只能阅读。
　　 一个人的时间，靠自己选择尺度和工具去丈量。打开我的书柜，时间都被文字凝固在一张张纸页上，还是无法丈量，因为有的已经几千年了，我没有一把超长的尺子，但我可以透过这些文字，“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嗅着墨香，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文字，是一把可以有效丈量时间的尺子，而且当下的快乐长度也会随时告诉写字的人。
　　 于是，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想到乡下的亲邻正挥汗秋收。坐车时，那些掠过的风景，成为相送我的一首首诗，旅途尽管被李白的送别诗弄得有些酸溜溜，可自作多情一番，不管此途是短暂还是修长，都不必丈量，诗是一个伴侣，丈量的意义显得无足轻重了。当我住院，在病榻上写下每日的感受，才知道，这些文字不是丈量住院的时间，而是抚摸病程的痛。
　　 最终完成这些关于时间的思考文字之前，我刚刚站在海边。我不知用什么来丈量大海的时间，因为海包容着世上的时间，从不计较某段时间不合适潮涌，也不适合潮退。
　　 用心丈量自己的时间，不空谈“白驹过隙”。
　　 丈量，是一个可等于回首的概念，就像我来江山写字作文，回首丈量，那段时间很饱满，我为时间有过付出就值得了。
　　 时间，最好回头丈量，长短无所谓，标准只有一个，未曾虚度。可以在时间上划上刻度，记着时间里的温度，有多暖，有多甜。
　　 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脚下的风景，无论什么样的尺子都不能丈量。生命的长度，不是靠尺子丈量，是靠脚步踩踏。风景会自成一片，像一幅山水画，像一淙潺动的泉，如恬淡的空气，都是生命中，永远无法丈量的。不过，我还是坚持，心中应该有一把尺度，可以丈量时间里的风景，还可以拿出一杆心秤，称量风景的质量。
　　
　　 2020年11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