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小说)
吉珠巷周边都是火炬树。
吉珠巷隐在双城的东南角。
古时,人们因它的地形像城区挂出来的一颗华美的坠珠。于是,便有了个寓意吉祥的名字——吉珠巷。巷子周围的火炬树在秋天被气候变化浸染成砖红色,远远望去如一簇簇火把在燃烧,浸染调合周围民众的日子。
老人们传给下一辈:火炬树寓意着浴火重生,告诫人们要敢于直面困难、克服困难,最终一定能够取得成功。耳濡目染,这里的男女老幼都对火炬树充满敬意。
一
吉珠巷在火炬树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又迎来一次热闹。数不清的聚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麦娥老人面部堆积沟壑般的褶皱,她的神态安然若素。镜头里,老人眼角的余光贪恋在阳光下红色霜叶中那座高高的瓦檐屋脊。在她泪花闪闪的眼中,七扭八歪的吉珠巷延伸再延伸,一直望不见尽头。
“我终于回来了!在火炬树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刻。”麦娥老人胸腔里奔流着一股要振臂高呼的冲动。然而现实的遭遇重重,早已把她历练演绎到处变不惊的沉稳,那股冲动也隐藏为不动声色的呐喊,撞击着起伏不定的胸腔,咆哮如潮。
微风扬起麦娥老人卷曲的银发,她目光向前,面含微笑。外孙欧阳翔宇在一旁轻托她的胳臂,一老一少稳稳的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吉珠巷的青石板,走向那座心中思念久远的荷甸子老宅。
多么熟悉的青石板,多么熟悉的家乡味。麦娥老人把右手抬起来拽拽披肩,大口呼吸着。
“老人家,您这是要把多年未亲近的故乡气息一次性补偿回来?”外孙打趣着。
麦娥老人的外孙欧阳翔宇在国外学成归来,老人欲把多年的心愿交付给他来完成。
“对,不止要呼吸家乡的空气,还要给吉珠巷、给荷甸子尽我所能补偿我缺失不在的这些年。毕竟是落叶归根了啊!”老人唇角翕动,眼圈泛红,轻轻地对外孙吐露出积压内心深处的心声。
其实,多年后的吉珠巷与荷甸子因为城市建设已经不分彼此,唯一的区别就是在秋季,荷甸子没有火炬树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象。
麦娥老人回乡几年,吉珠巷的门脸改头换面,进行了统一管理。巷口的标志物老牌坊已经焕然一新。
荷甸子周围植了与吉珠巷一样的火炬树。秋天,它们真正融为一体,不是很熟悉地形的老人几乎分不出这里曾经是两个地方。
二
碧空如牛奶洗过一般,润软绵绵。青石板的吉珠巷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沿着吉珠巷道出双城往外走,不远处,在荷甸子中间位置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保存完好,可以看出当年的旧模样。
老宅正门重新刷饰过,门楣黑底鎏金书写“枫颂居”三个大字。敞开枫颂居的大门,正对面的影壁墙刷满团团粉荷。转过去,干干净净的院子。
再往里走,正屋的太师椅上麦娥老人穿一件香云纱的旗袍。深青色的底配了淡粉色的荷图案,一大朵一大朵的荷花拉在一起,绕身而开,设计朴素又符合时尚。
麦娥老人伸手捏起几张纸,目光发散。她游离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心卸下往日的力道,停止了跳动。她的脑袋歪向右侧,面容依旧慈祥。跪着的外孙欧阳翔宇站起身来,对着站在大厅里的人们摆摆手。众人呼啦啦地聚来了。
欧阳翔宇顺势拿起麦娥老人捏过的纸,叠成四四方方的纸片,装进裤口袋。他转身融进办理麦娥老人过世的事情中。
一周后,残月如钩。枫颂居周边的红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庭院空荡,大厅里灯火通明。欧阳翔宇好似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他的一只脚撂在黄花梨杌凳上,按音律点击杌凳。
对麦娥老人的遗产分配,在节骨眼上产生分歧。几小时来人们各执一词,僵持到了白热化状态。几个人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麦娥老人的大哥麦凯德推推眼镜,他从圆圆的镜片里看着人生百态。他的牙齿掉光,双唇没有了支撑凹陷进去。他的嘴唇不停地蠕动,仿佛在叙说着什么,也许是过去,也许是近前。
欧阳翔宇慢条斯理地发话:“各位老少爷们,你们吵吵闹闹,还真有脸分抢我外婆的财产?”
麦娥老人邻家的儿子徐杰典腾地站起来。他一副老做派,正正衣冠,捋捋衣袖,才开口:“为什么不?好歹论起来她也曾是我的姨娘。与我家邻居三年。三年,一千多天,吃喝拉撒睡,那一样离得开钱,都是我们在接济她。”
麦凯德听到这些话,嘴巴圈成圆型,眼睛里全是鄙夷不屑。他颤颤巍巍站起身,伸出手来,要发话。
“有理。这位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欧阳翔宇双眉上挑,气定神闲。
徐杰典故意用手理理头发,沉吟不语。他的衣着不太贴身,瞪着他的人们琢磨他这身行头是不是从典当行借来充门面的。
“论起来你得喊我……”
“喊你什么?”麦迎压压心中火,牙缝里挤出一句。
徐杰典看到麦迎的态度,心知大事不妙。他看看别人,想着自己不能充当挨打的出头鸟。他咽一口口水,然后屁股找凳子,低头坐下。
场面再次陷入僵局。欧阳翔宇笑而不语,那只脚继续点击杌凳,很规律。他眼中的红色霜叶片片飞落,天地间渐渐澄澈如水。
欧阳逸也被徐杰典一番奇怪理论气得铁青的脸色,看到徐杰典偃旗息鼓,他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三
时光倒回,时间是一九三零年的夏天。吉珠巷里小姐麦娥的母亲不幸去世,父亲把她寄养在教私塾的舅舅家,待了八年。父亲续娶,他们想着渐渐长起来的麦娥,商量着要给她找婆家。
他们派人从舅舅家接回麦娥小姐。
麦娥穿了小碎花布衣,相比城里人有一些差距。继母王氏心里一阵暗喜,姑娘长得白白净净,体态婀娜,若是换成城里人装束,绝对会被富家子弟看中,也就多换点钱了。
麦娥在自家厅堂对上座的父母深施一礼。她觉得家是如此陌生,些许的压抑感由心底上升。她的一双大眼睛对着父亲的脚背看了一会儿,而后她抬起眼平视父亲,启齿道:“我现在还小,让我去荷甸子的枫颂居陪着孤单的外婆,可以吗?”
继母王氏的眉眼笑成月牙儿,用绢丝手绢轻抹嘴角:“我就说咱闺女还小,在家住几年,一家人亲亲热热多好!”
麦娥父亲听王氏这样一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呆愣愣,不说话,心里想不是你急着要把娥儿嫁出去换彩礼么?此时又变了?他闭上眼睛揣摩王氏的小九九。
麦娥屈膝跪在父亲眼前,双手扶住父亲的膝盖,眼巴巴地盼着父亲能答应自己的提议。
毕竟是亲生女儿,麦娥父亲点点头,他拍拍女儿细嫩的手背:“去吧,孩子。好好陪陪你外婆。”
麦娥来在厅堂外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刚刚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
小姐麦娥带着简简单单的行李,住进荷甸子外婆的家。
荷甸子离吉珠巷也就几百米。这里的秋天浅水残荷萎靡萧瑟,偶有蜻蜓低飞,翩然来去,却没有红色的火炬树叶。
麦娥小时候来外婆家小住几日,她就跟着外婆对门的徐汉升学着担水、劈柴……他们俩比赛着样样不差。
徐汉升干活灵巧,在小孩子的顽皮方面被麦娥比下去,他的木纳劲儿赚了麦娥起得外号——徐木头。
夏天,懒散的白云在空中闲逛。知了声声,此起彼伏。大日头下,徐木头头顶一片荷叶,手里攥紧弹弓,他想用弹弓打知了,没有成功过,可他依旧执拗。徐木头额角一层密密的汗珠。麦娥穿着一身碎花布衣,像美丽的蝴蝶从对面飞过来,手里是轻巧的竹竿,杆头是网子,麦娥的自制布袋里装了数不清的知了。
徐木头看见麦娥扭头就走。
麦娥也不答话,只把竹竿一横,挡住徐木头去路:“你看见我就走,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想回家了。”徐木头都不愿意用眼角余光撩一下麦娥。
麦娥急急道:“抓不到知了,没本事还怪别人。”
徐木头因了麦娥的这句话,极其难为情,憋一肚子的气,他侧身绕过麦娥,夺路而逃。麦娥装腔作势追几步,徐汉升跑得更欢,她停止追逐,抿嘴一乐,她继续扣知了。
四
外婆在麦娥很小的时候就疼爱她到骨子里。外婆从小就给麦娥讲故事。故事多是忠臣良将精忠报国的故事,偶有才子佳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故事听得多了,麦娥对英雄心生向往。她还渴盼自己也会有才子佳人故事里的好情缘。
听着外婆故事长大的麦娥不娇柔做作。外婆常常笑着说:“这孩子哪有女孩家的样儿,活脱脱就是一男孩脾性。”
五年后,已经大姑娘的麦娥依旧穿了从小就喜爱的小碎花布衣,像勤劳的小蜜蜂游走在街头巷尾,照顾外婆的起居生活。
秋后的这天,夕阳西下。此时藕儿肥了。荷甸子的水边人家,撑小艇,深入湖中采取。
麦娥用小篮擓着几支肥藕,鲜嫩无比。她旁听到徐木头考入高校的消息,要离家求学。
麦娥回到家,对着外婆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的话少有的吞吞吐吐起来。满面笑容的外婆发话了:“娥儿,真是大了。外婆猜不透你的心思呢。”
“外婆,现在社会上是倡导女子学习的。”麦娥目光里闪烁了一道光。
“你这是要……”外婆欲言又止,她望着窗外一地暗淡的冷辉,摆摆手,“走吧,娥儿。起了意,谁也拦不住。外婆也是过来人。”
麦娥鼻子一酸,扑进外婆怀里,双手摩挲着老人家的背,感谢通情达理的外婆,说先回自己家告知父亲,再去找徐汉升。
外婆摇一摇头:“算了,直接去吧。你父亲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他们顾及脸面,不要去节外生枝。”
麦娥听了外婆的话,又一次带了简简单单的行李开启新的开始。离开荷甸子前,她打听徐汉升的学校所在地,识文断字的她要心里亮堂堂地奔赴未来。
两座山不能碰面,俩人碰面可不难,更何况麦娥一心一意追着徐汉升。
徐汉升在校外巧遇麦娥。他已不是那个鼻涕过河,木纳的木头。一身学生装的徐汉升看上去不错,虽是个头稍矮,但也是英俊少年。他瞅见不远处的麦娥,心里说进城后的女子就是不一样,要不要主动点拿下麦娥呢?徐汉升待在原地半天。
麦娥看见对面呆愣愣的徐汉升,一溜烟跑过来:“木头,你穿这身学生装怪好看。”
徐汉升沉吟不语,打量着麦娥。
“对不起,我错了。徐汉升同学。”麦娥大大方方地低头对徐汉升认错。
麦娥的爱情来得猝不及防。
麦娥怀孕了。
在他们的租房内,麦娥兴冲冲对着徐汉升,“汉升,我们的宝宝……”她还想把希望中以后的生活描绘一番。
徐汉升闻听,先是一激灵。他霍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凉风夹着雨点涌进来。他急忙忙掩好窗:“打掉吧!我还没准备好。”徐汉升没有含糊。
“你舍得?这可是你的骨肉!”麦娥委屈巴巴,大眼睛里眼泪汪汪,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徐汉升的话里似乎含着一把刀,直接刺进麦娥的胸膛。麦娥用无声代表自己的不甘心与抗议。
“我再说一遍,打掉。”徐汉升的态度强硬,毫不妥协。
徐汉升对几天不吃不喝的麦娥视若无睹,他要狠下心来让麦娥打掉孩子,然后赶她回家,不能让她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麦娥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要死心塌地的付出?她格外想念外婆,想听外婆的故事,还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吉珠巷的父亲与哥哥。她的脑子豁然开朗,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徐汉升也不阻止,任由她自行了断。
五
疼痛再次袭击麦娥的身体,像海浪退去又涌来。
徐汉升看着要离开的麦娥,毫不避讳地告诉她,他与另一个女子初识是在夏天的海边,海滩上穿比基尼的美女比比皆是。他有些眼花缭乱。一双麦色长腿撩拨他的视线。他推推墨镜,准备拿下麦色长腿。
“嗨,我第一次来海滩,可以教我游泳么?”麦色长腿轻柔地触碰徐汉升微湿的发,她尽量装出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
“学游泳干什么?海的深处骇人听闻。有鲨鱼。”
“鲨鱼比你还可怕?”麦色长腿的桃花眼飞出个未来。
“那你最好试试看呗。”徐汉升此时机灵万分。
徐汉升对麦娥是移情别恋。麦娥捋顺这层关系,麦娥想到了哥哥麦凯德。麦凯德是麦娥的大哥,他对麦娥从小就宠溺。当妹妹去外婆家时,他经常给妹妹一些钱,怕妹妹和外婆的生活受委屈。
麦娥思来想下决心去找哥哥,她坚信哥哥会照顾她的。
麦娥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负心汉。
六
世间的温暖无非雪夜围火炉,亦或雨夜茶一壶。
但时间在秋风欲起之时,霜叶待红时刻,没有雨亦没有雪,温暖来得猝不及防。麦娥的哥哥麦凯德是一名军人,他早已离开吉珠巷,驻防在距离双城五百多里的大城市。
麦娥风尘仆仆奔向哥哥。麦凯德见到妹妹,他得知妹妹的遭遇后,一连串的拳头砸在墙上,震动了屋顶棚也跟着颤几颤。
“哥哥,不必如此,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妹妹,你能这样说太好了。这段时间先在这里安稳安稳。以后的事以后说。”麦凯德安抚下麦娥,希望她会很快融入当下的生活。
麦娥站在窗前,一抹橘黄染遍东天。梦的泪痕未干,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让她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