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猫冬(小说)
一
1982年冬,雪花像是对东北的土地情有独钟,总是牵着风的手,在田野山川漫步。整个大地像是被一条白绒毯裹住。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
每当冬日的脚步临近,向阳村的人们就开始了猫冬的生活。大家无所事事就会凑在一起玩麻将,在家老婆吵孩子闹的不方便。张大彪就琢磨弄了个麻将馆,他收拾了一间房子摆了几张桌,弄了几副麻将牌就开始营业了。消息一传开,来打麻将的人不少。他每张桌每个人只收取两角钱桌费,赢家则收五角钱。虽然都是小钱,但是凑在一起还是很可观的。从此远远就能听见他家里传来一阵阵麻将敲击桌面的声音。
村支书王炳会听说这事,差点没气背过气去。他是一路小跑来的,在门口他伸手推了推护着脑门的破毡帽,斜着身体在窗外听了一会,然后就黑着脸一脚踹开了门。一股刺鼻的烟味立即涌出,呛得他剧烈咳嗽了一阵。
“王八羔子的,都他妈的没事干,学会赌博了是不?”
随着骂声,屋里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的王炳会。
“哥!没赌,就是磨手指头,这不是大雪连天的没个去处,大伙凑在一起图个乐呵。哥!真没赌……”
张大彪连忙迎了过来,一口一个哥地叫得亲呼。
“大彪子你给我滚一边去,没赌钱,这些都是啥玩意儿!”王炳会一把推开他,抓起桌上散落的零钱砸在张大彪的脸上。
“哥!就是些零钱,不算赌。哥,我看您也闲着,不如玩两把?”
张大彪还没说完,就被王炳会甩了个耳雷子。这一巴掌很用力,愣把五大三粗的张大彪打了个趔趄,张大彪顿时恼了。
“我说王炳会,你给脸不要了吧!叫你一声哥,你不答应就算了,竟然跑我这来耍大爷来了,我可不尿你这壶!”
说着大巴掌就要扇在王炳会的脸上,众人见动了真章,纷纷上来劝。有人拽大彪子,有人劝王炳会。王炳会闷哼一声,一个健步冲上去拽住了张大彪的衣领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紧攥的拳头跟铁锤一般就要往他脑袋上招呼。
“住手!”
一声苍老的呵斥,像一双无形的手抓住了王炳会的拳头。他一愣,回过头去,只见呵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彪的奶奶刘火凤。她拄着拐棍,颤颤巍巍来到了王炳会面前,指着王炳会骂道:“王炳会你个小兔崽子,你敢打我孙子试试,我跟你拼命!”
“三婶,您老别生气,我这不是教训教训他嘛!赌博不是好事,而且他还是聚众赌博。”
“放屁!我孙子用你教育,回家管好你自己那一摊子事得了,少来我家掺合,当个破官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王炳会被骂得脸色铁青,想要不理老太太继续动手。可老太太就挡在张大彪面前,死活不让开。
他无计可施,掀了麻将桌,扔了麻将牌,气呼呼地回家了。
远远看见家里的烟筒没冒烟,他还纳闷紧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就看见老婆一脸黑灰坐在门口干嚎。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老婆大吼:“我还没死哪,你嚎啥丧?”
老婆被骂,哭得更大声。一边哭一边拉着长声哭诉:“王炳会你个挨千刀的,天天出去管这个管那个,自己家里事事你都不管。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小鬼,把烟筒给堵上了。你说,你说你当啥破支书呀!钱没赚几个,竟得罪人了。哎呦我的妈呀!让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说着又干嚎了起来,弄得王炳会火大。真想给他婆娘一巴掌,可他高举的手又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唉!”了一声,拿起梯子上房去掏烟筒。弄了半天才把里面的破衣服包裹着泥扣出来,弄得浑身上下跟灶王爷一样。此时太阳像是水煮的蛋黄,逐渐沉入地平线下,他突然觉得特别累,索性坐在了房顶,拿起烟斗装满烟叶,深深吸了一口。夕阳染红了王炳会的眼睛,映得他的额头都是细细的皱纹,使他看上去苍老而疲惫。
二
然而此刻在向阳中学里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放学铃声刚刚响过,学生们三三两两涌出了学校的大门。他们不在乎天冷路滑,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欢声笑语惊得夕阳都躲了起来,远远近近的景物逐渐变得昏昏暗暗。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王爱国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从学校走出来的,他是特意等同学们都走了才回家。王爱国是个个子高瘦脸色黄瘦的半大小子。此时他的神色极为沮丧,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积雪,好似对什么不满。
突然脚指头传来一丝冰凉,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鞋前头破了一个洞,这个洞早几天还没这么大,被他用黑钢笔涂了涂显的不是很明显。现在一粘上雪,钢笔水融化了,弄得脏兮兮的,洞反而看得更加明显了。他沮丧地趟着雪走路,脚指头很快就有冻硬的感觉。可他不管,他青春懵懂的心灵上只想掩盖这一自卑。
当双脚都冻麻木的时候,他才回到家,看见父亲蹲在房顶,母亲坐在门口嚎哭。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扔了书包跑了过去。
“妈!这是咋的了?”
王炳会见儿子呜呜咋咋地跑了回来,他连忙从房顶上下来。谁成想脚上粘了雪水在梯子半截腰上跌了下来,摔得他哎呦一声,儿子和老婆吓坏了,连忙跑过来扶他。他摇着手说:“别动,叫人吧!腿断了。”
王炳会腿摔断这事,就像长了翅膀的蜜糖,各家都抿了一口。
有人说:“王炳会这小子就是自作自受,不管闲事儿能有今天?”
有人说:“王炳会这支书肯定贪了不少钱,要不怎么就报应了?”
还有人说:“王炳会呀!该!谁让他一个支书还打人。”
这话是张大彪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招呼众人:“这回妥了,玩儿也没人管了,你们都早点到,晚了可没位置。”
他的话音而还没落,就听有人说:“张大彪你还寻思就你家能玩呀!村头老刘家也弄几张桌子,他家可暖和了,还有茶水伺候。”
说着人们哄声散了,留下张大彪气得跳脚大骂:“他妈的老刘家,敢跟老子抢生意,看老子不整你个王八羔子。”
王炳会躺在床上,这些声音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儿子王爱国看着父亲的腿一阵烦躁。
“爸!你这官真窝囊,烟筒还能让人堵了……”
话没说完就挨了母亲一脖溜子,母亲骂道:“小兔崽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呐?没大没小。”
“我说得难道不是?还有我爸老逞强,自己家没钱还老去接济别人,你看我的鞋,都破了。”说着他举起脚。
王炳会闻声伸头看了一眼,儿子的鞋尖破了一个洞,脚趾头清晰可见。他内疚地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又忍住了,他只能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
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老婆用力摔了一下手上的鸡毛掸子。声音带着沙哑:“王炳会,你给我起来,你是不是把这个月工资又给刘寡妇了?你还跟我说给儿子买了鞋,你骗我!”老婆说着来拽他胳膊。他哎呦一声道:“别拽,要瘫了。”
老婆见他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才不跟他纠缠。但她一屁股坐在了炕上,拉着长声哭诉:“王炳会,你个挨千刀的。你是不是看上刘寡妇了,月月给她送钱,天天给她送吃的。王炳会你等着我要去乡政府告你,告你乱搞男女关系……”
哭诉声弄得王炳会心烦意乱,他恼怒地想要呵斥老婆几句。可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张口,她就会没玩没了地哭诉下去,整不好今晚都别想睡觉了。
他不吭声是最好的对抗。哭吧!闹吧!他王炳会都习惯了。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老婆的哭声顿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村长周为民带着一袋水果推门走了进来。
“嫂子这是怎么了?”周为民一边放下水果一边询问。
“没事,没事,这不是担心我的腿嘛!”
王炳会忙打了个哈哈。周为民连忙走到炕边,担心地看了一眼他的腿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严重不,要不去乡医院看看吧?”
“没事,老魏给我接上了。我皮实,用不几天就能走了。”
王炳会一边说一边坐起来找烟,可他的烟早就没了。旱烟丝还剩下不多,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客人。正尴尬时,周为民掏出自己牡丹牌烟递给了他。王炳会接过烟放在鼻子上吸了吸,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道:“好烟呀!我这辈子就好这口,就是这烟忒贵……”
周伟民笑了笑,亲自划了一根火柴帮他点上。他自己也点燃了烟,吸了一大口说:“老哥不是我说你,人活着啥事别太较真。张大彪子他们爱玩就让他们玩去吧!他跟我说了,只要你去,牡丹烟管够。”
王炳会夹着烟的手一顿,只觉得嘴里异常苦涩。他呸地吐了一口,把没吸完的烟头吐在了地上。他笑了笑说:“这烟我还真吸不惯,有点苦。”说着正了正身子,脑袋斜在了枕头上。
“老哥!你就是倔,你说你能管了大彪子,你还能管了全村的人?年年猫冬,闲着无事都想玩两把,咱们管不了那么多。”
王炳会闭上了眼睛。
周为民又道:“你要是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还能穿露脚趾头的鞋?”
王炳会不但没说话,还翻了个身,背对着周为民,打起了平缓的鼾声。
周为民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他略停了一下说道:“老哥!我是为你好,你琢磨琢磨。”
说着开门走了,一股冷风吹上了王炳会的脊背。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却感觉身子下面有无数只蚂蚁臭虫在啃咬着他的皮肤,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大声唤来老婆。
“又咋的了?”
老婆一边搓着沾满苞米面的手一边说:“我贴饼子哪!要上茅厕等一会。”
王炳会说:“不上茅厕,你给我拿个棒子。”
老婆问:“拿棒子干啥?”
王炳会说:“让你拿你就拿,费什么话,半人高的,快去。”
老婆嘟嘟囔囔地去了,没多大一会给他找个半人高的棒子来。
他拄着棒子就下了地。
“你这是干啥?”老婆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甭管,贴你的饼子去。”
王炳会说着扯过自己的破棉袄费力地穿上,又带上了那顶破毡帽,拄着棒子出门了。
刚出门就听见儿子王爱国喊着说:“爸,您都这样了,怎么还出去?”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说:“呆不住,出去转转。”
说着拄着棒子费力地往外走,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有些融化,随即又冻成冰。正常人走上去都一呲一滑,何况王炳会这腿脚不利落,半晌他才走出院子。望着院子外泥泞的小路,他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迈开了步子。
三
“爸,您去哪,我陪您!”王爱国追了出来,搀住了王炳会。
王炳会没拒绝,没人搀扶,他依靠手里的棒子,到底有点心虚。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周为民。
“老哥!您这怎么还出来了?”
王炳会板着脸说:“没啥事,在家闷得慌,出来溜达溜达。”
“这大冷的天。这样,您跟爱国到我家坐坐,别在外面挨冻了。”说着也不管王炳会乐不乐意,搀着他就往自己家去。
王炳会也不好撕破脸,只好跟着他到了家。
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王炳会连忙停住脚步说道:“改天吧!都晌午了。”
“改天什么,正好咱哥俩喝一杯。”周为民说着硬拉着他进了屋。
周为民的老婆正在摆碗筷。一大碗猪肉炖粉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盘雪白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王炳会退缩了,可他明显感觉儿子爱国的脚步正想往桌子方向奔,而且能听见儿子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馒头的香味已经完全征服了儿子。
“还是别了,改天再喝吧!”王炳会说着拉着儿子的手要走。
他却怎么也拉不动儿子的手臂。
“爱国!”他低吼了一声。
“老哥!您咋还外道了,快点坐。我家饭菜管够,来吧!”周为民说着推了王爱国一下道:“爱国去搬凳子。”
王爱国声音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跑前跑后去搬凳子。搬好后,他想坐下来,又有点畏惧自己的父亲。正好周为民开口让他坐,他毫不客气地坐在那碗肉菜的边上,眼睛盯着那碗菜,喉咙咯咯地响着。
“吃吧!孩子都饿了。”
周为民一开嗓子,王爱国立即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不再看自己的父亲,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肉可真香,王爱国突然感激起母亲的巴掌,要不是母亲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上,让他跟着父亲,他才不愿意出门呢。
王炳会见儿子头不抬眼不睁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了五六个馒头时,他的脸发烧了。用脚使劲踢了儿子一下,儿子正要抓馒头的手顿了顿,偷瞄了他一眼,飞快地伸手又抓了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去。
“你这孩子,没见过吃的呀?饿鬼投生一样!”王炳会冲着不争气的儿子骂道。
周为民连忙笑着打圆场。
“嗨!老哥,你说他干嘛!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么大小子正能吃的时候,你让他吃,让他吃。”说着亲手抓了一个馒头放在王爱国的碗里,王爱国嘴里嚼着馒头,口齿不清地说:“谢谢叔!”
周为民道:“谢啥!吃吧!”
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个男人撞开,他慌慌张张地叫:“村长不好了,出人命了。张大彪带着一伙人跟老刘家哥几个干上了,你快去看看吧!”
周为民腾一下站了起来,他原地转了两圈说:“这事,村里管不了。报警,对,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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