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秋红将军碑廊(散文)
一
弯腰灌满一瓶“圣水”,饮一口,想体验一下心朗目明的感觉。照看泉井的大妹子说,哥,来过几次也不能磨蹭,风景在山中。她继续那段三字经般的导游词:左碑廊,右华亭,山下圣水,山上寿塔。又跟我解读圣水观,说,这些风景包在秋色里,就像醉了一样,一醉三五个月。听着她绘声绘色介绍,我驻足不肯离去,佩服她几个字就将一处景观概括得这么精当,“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再闻也不生厌。宛若一首平平仄仄的诗,更像一副精彩串珠般的楹联。
将军百碑镌伟德山青史待我开卷
舞龙九亭藏荣成人热望留客填词
撰联的灵感不知是因圣水点化而来得那么快捷,还是因伟德山这秋色里的格局本来就是一幅美联。我思之片刻,脱口而出。没想到泉井妹子掏出笔本就记下了,还责备我就不该在山下入山的售票厅买票。戏说我这楹联岂是一张门票价,只是没有把她照看的这一井圣水写进去,令她有些微的失落。
我明白,她是想把一种幸福感传递给我,只是借助了这个时刻,或许,我的楹联在她心中早就存在着,我吟出,她共鸣。
仄径挂在峭壁上,斗折蛇行十八弯,搬来的山石铺就,碎石咬合,古朴成趣;砍来的松木,插入石隙,木栅曲栏。这里是以原态为美,以拙藏巧,留下的是攀登的艰难,登顶的快感,踏过荆棘,始到佳境。我相信这样的设计,是与我要拜谒的152位将军碑廊有着某种暗合,或者就是将军们走过的人生曲径狭路的写真,或者就是再现。
在崖壁上,分布着几株虬曲的松,秋日打在松针上,闪着绿光。我想,历经霜寒冰冻,面对朔风肆虐,不择沃土,偏爱贫瘠。“落落盘踞随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根植岑岩,薄土求存,绝处逢生,如此神似的精神境界,当为将军的身影吧,松之骨比石头还坚硬,所以在选择了这样的险境表达出内在的气质。秋风里,唯松不伏倒,凛然奇峰峭壁,只与孤云擦肩,境界卓然。
秋色是为山而存在的。一向以绿意书写青山本色的松柏,在秋里,沉淀了绿意,泛出浓绿,似乎在准备擎住冬天的雪,秋风看见游人来,摇曳着那些旁逸伸至仄径的枝条,似乎在诉说着将军临风跃马的故事。这里当年不曾响起枪声,但这里记载着将军的一段段风起云涌的声音。
站在将军碑廊的牌坊前,回首崖下一坡秋枫,此时正呈燃烧的样子。蹿高的枫树已经染了深秋之意,燃烧成一簇深红,回首去寻找枫红之火是哪位将军点燃,一坡的黑色石碑,沉默无语,我的问题太空泛吧?是问1931年龙山庙战斗的枪声,还是问1934年冬的“一一•四”暴动的振臂呼声从哪里响起?是问伟德山保卫战还是问天福山起义?这些历史事件,都有当年的见证者当年的参与人,他们就站在我们的身后,那碑廊里就刻着革命的事迹。
也许我的眼界太局促吧,这些将军们,从荣成大地走出,驰骋南北,挥戈东西,哪里有烽火,哪里就有他们的英姿雄风。一坡枫红,在我眼前幻成一幅中国的雄鸡地图,红色是燃烧,更是殷红的血迹。
群英起于此,萃于此,红叶当为他们而燃烧,注目迟浩田将军为“伟德将军碑廊”所书的“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八个字,马上就理解了这片红枫的存在有着象征性的意义了。或者说,因为将军碑廊的存在,一切风景的蕴意都需要重新解读了,否则,风景的照搬就没有了灵魂。
二
牌坊前仰慕碑廊,红柱列侧,拾级向上,全长268米的碑廊,集合了一个将军长阵,152位将军啊,他们的身后有多少雄师铁军。廊檐飞翘,与树木掩映,秋风吹来,仿佛是将军出征的旌幡,猎猎生威。斑驳了的红漆,仿佛是经过大战后的战袍上挂着的沙场风尘。撑起廊宇的椽木,绘画着五彩的云朵,云朵翻滚,蟠龙腾舞,蓝白明矾着色,仿佛将战场风云汇集于此,让我们再睹将军叱咤风云的英姿雄风。我按下“照片键”,一碑一影,想把将军手书的碑志做成一本“雄风集”。光线、层次、色彩、构图,此时并非是风景的内涵了,胸怀激情,每一张图都是时光里的经典。法国作家罗兰•巴特说,在生命的层面上,风景与人的灵魂碰撞对话,这是影像的最高境界。
我在想,将军们静静地以石碑的形式表达着他们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将军各自的手书碑志语看,没有了叱咤之气,几乎所有的文字,都与故乡两个字有关系,心愿与祝福,成为这些碑志的主题。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美”的表达,书法的神韵之美,运笔婉润的力度美,字字含情的心地美,让眼前的秋添上了另一番韵味,我仿佛听到了将军们还操着故乡的口音,那么亲切,如此温俭。他们为了新中国,为了人民生活的美满,曾经的风餐露宿,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在他们的字迹里都淡化了,只留一个“美”字,这不是肤浅,而是精神气质的深刻。美的作用就是传递幸福,别无其他。幸福的逻辑也存在于这里的风景,风景的意义因美而真实地存在着,只是我们未曾穿过文字本身去读透。
长廊丰碑就是最好的风景,但伟德山上的嘉木不甘碑廊独存于山坡,廊侧生满了红棘,将秋色渲染成海洋,火红的秋,在这里才有了最美的象征性意义。绿松密匝,以为背景;虬槐各自造型,不敢超越廊檐,皆做毕恭毕敬之态,唯有红棘,恣肆漫野,有的枝条伸向廊内,试图抚摸石碑。我不知这些红棘是人工移栽于此,还是碑廊建起之后,红棘有意而绕生。不必考察,如此精致的秋红才配将军的风采,或者说,是将军的红色基因染红了这些红棘,我宁愿相信这一点,以我所见,红棘如此丛生,成一片红海,还真没有看见过。胶东人叫红棘是“映山红”,我想起了《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曲,“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一句唱词,在曲子里循环往复,叠踏铿锵,而又缠绵悱恻。是啊,这些将军们当年离乡奔赴战场,就是一颗颗闪闪的红星,如今天下和平了,一片映山红相伴他们的暮年岁月。最美映山红,永远记忆着将军们舍家报国闹革命的灿烂事迹,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这个过程,只有映山红可做无声的红色注解。踏遍青山人未老,热血播撒一山红。无需千言万语,更不必为这些映山红做什么诗情画意的描写,红色是将军们的最美最丰富的语言。
荣成人在碑廊的步道拾级而上总会找到自豪感。妻子突然惊叫“我们家的老爷子哟”,碑后刻着“毕景荣”将军的名字,他曾任中央警卫局副局长,是荣成楼下人,按辈分,妻应呼他为爷。妻的老家最近也有大动作,将军老屋前的街道,被命名为“将军街”,街头还置“将军街”巨石,刻字以念。
秋红少不了花木兰红装熠熠,妻子发现一处有别于其他石碑颜色的石碑,碑身通红,特别醒目,周边野菊正绽,紫红浅黄,交相辉映,面碑而立,仿佛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持花走来。豪杰未必皆丈夫,火线也有玫瑰影。她的名字是曾海生,2001年被授予少将军衔。“破萼初惊一点红”,动人秋色何须多。
三
站在将军碑廊的山巅,登上廊尾的万寿塔,秋风漫抚,红木摇曳,令我思绪万千。
圣水观是道教全真派的发祥地,公元1164年,全真七子之一的玉阳子王处一来到此处,在此定观建庙传教,成为圣水观开山师祖。山下玉清宫,山上万寿塔,遥相呼应,据传,是道家“上下功夫”,入宫可修为,登塔能极目。考究起来,全国各地佛道胜处多有“万寿塔”,寓意风调雨顺、万寿无疆。我想,这种境界和愿望,因为有了将军碑廊,而更加深刻贴合了,将军精神,万寿千秋。是不谋而合,还是有意而为?我无法断定,看塔身,朱漆耀目,有脱落斑驳,正可见岁月痕迹。我登上塔的瞭望层,凭栏极目,将圣水观风采纳入眼底;眺远骋怀,把秋染的壮丽美景作为我此行的华笺,真想写一首秋红的诗,献给最可爱的将军。
右首碑廊如斗,红瓦琉璃,曜日叠彩,迤逦于秋木之中,依山匍匐,气势磅礴,将军之英气如虹不落,成为永久的写真。
左首有九龙亭,全长240米,仿佛龙腾苍翠之间,秋叶点缀,与红色的亭盖巧成情趣,辉映起舞,亭顶九龙,昂首起伏,蔚为壮观。这是近年所建,由荣成籍海外侨胞和企业家捐资,表达“以志伟业,情怀桑梓”之愿望。当年将军浴血,今日将军故里人传薪继火,将将军精神发扬光大,九龙华亭总让我生出怀旧的情怀,过往不能留住,一碑一亭,都藏着历史的记忆,刘义庆《世说新语》句云“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华亭鹤唳,已存深谷,可闻可见可得。我穿过九龙亭而下,每步都有碑廊里的将军陪伴,脚步铿锵,仿佛闻得将军号令,不敢怠慢。
圣水泉井处,有两株千年银杏树,经秋皆染,黄灿灿一顶苍穹,似给蓝天白云的单调再添一抹金色。满树的灿黄,演绎的是一团神秘而跳跃的秋之火,将一座山的热情从此点燃。举目银杏,金叶于秋风里窸窣作响,太阳从树隙射下光线,金叶灿然,我仿佛看到了将军的帽徽与领章上的五星,与日辉耀,亮目动我心扉。
还有经秋的翠木依然绿意蓬勃,别说秋不红,银杏树上系着琳琅满目的红绸缎,更是别样的红。管理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祈福祈寿”的表示,每年深秋时节,山下的朱埠村和附近的村民都要进山给银杏树“披红”。这种最新“披红”的习俗始于1997年将军碑廊修建之后,一处千年道观落座于伟德山,青黑的颜色一直是山的主色调,沧桑巨变,始于将军站在山坡那年月,他们手把红旗,振臂高呼,红色尽染。胶东荣成是革命老区,是全国第三个“将军县”。从这里曾经走出五万余人,投身军旅,参加革命,老区的人民不会忘记乡土的才俊,也深知,红色是对他们的最好纪念和表达。哦,将军们有的已经长眠于此,虽无墓穴,魂归故里,他们在书写着现代的“马革裹尸”的豪迈。也有健在者,匆匆留下手书,问候家乡,依然奔波于海域边陲,枕戈待旦,为将军祈福祈寿吧,秋色有情,“披红”的人更怀暖意。
那位照看圣水泉井的妹子再遇我,说,等大雪纷飞时,看白里透着红,更好。
那时我再来,眼下我正想着给这满野秋红的伟德山送上美诗:叶叶棠梨战野风,满枝哀意为秋红。
原来这伟德山的秋红满含着悲壮,红不衰翠不减,曲曲秋风成风笛,正为将军丰碑作歌行吟。
2020年11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