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伸眉一笑紫髯秋(散文)
一
艳艳的花啊,翠翠的叶儿,那是春夏时节最光鲜最葳蕤最生动的灵魂。秋色里也有花和叶的影子,那是涅槃后的精灵,她叫苇花。读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管琵琶女的人生况味,不顾诗人的青衫几度湿,特别喜欢“枫叶荻花秋瑟瑟”诗句,叶红莫如枫,红胜二月花;万花经不住秋凋,唯苇花(荻花)绽放秋色,经霜而红艳而灼放,秋神只青睐一叶一花,枫的艳惹眼,点亮了一个秋;苇的素,将秋色推向最后的高度,得幸于秋色,沉迷于秋思。我觉得秋是偏爱的,怜爱之深,可见一斑。我自幼就特别喜欢苇花秋开,更喜欢能够写真苇花风情神韵的诗句:伸眉一笑紫髯秋。
夜读宋诗,轻吟汪崇亮的这个句子,惊坐嚼品,更加喜欢了。苇笑于夜,夜色生香。
我曾经学过国画,喜欢画苇。喜欢临摹清代画家“苇间居士”边寿民的芦苇水墨画,素墨寄意,浅苇留情。我心中有一幅最美的“苇图”:九曲村河,蜿蜒随岸;秋风静谧之时,朴素的苇花摇曳生姿,那轻颦浅笑的神色,自成一岸风韵,在我的解读里,芦苇株株,都是纤手玉臂,揽过河镜,多情一瞬,唯留倩影入水。中国画水墨的淡雅,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为苇花而生墨韵,或淡或浓,或轻或焦(国画技法之一:焦墨),于黑白之间,尽显妖娆之态。我总是不变地题款“伸眉一笑紫髯秋”,觉得离开这种拟人的描摹,苇花便无风情绮韵。
曾经将习作送与朋友,更喜欢跟朋友解诗。伸眉,犹若挑了眼眉,亮了眸子,笑生一瞥,颇似浅颦之素女,不事妖冶,好一个“夹岸凝清素”!将苇花看得入了心神,似乎苇花又是“公瑾当年”,“紫髯”即“髭髯”,是络腮胡子,是公瑾须,是云长髯,那这个秋色,真的是威风凛凛,秋韵琅琅。
我喜欢秋色里的芦苇花海,曾经两次往东营的黄河入海口百里水荡看苇花,借助朋友的无人机凌空赏苇花的波澜壮阔之景,简直就是一场不可祈求的视觉盛宴。从操作屏上看,秋风在芦苇花头上吹袭,顿时便看到“秋江鳞甲生”的奇观,那不是“微风动涟漪”般的局促。浩荡的苇花水荡里,纵横交错的“花间路”,经纬分明,将苇荡切割成标准的条块,真想伸手抄起一块来。苍灰色的苇花,更显峥嵘之态,风过其上,如野狼摆尾,顿时化作浪奔之状,难得群狼一齐盯上了猎物?我心生揣测,仿佛在捧着一本童话看,不时地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秋光因苇花而生动,诗意曾醉倒了多少文人墨客,我也有了吟诗给苇花的冲动,模仿“芙蓉国里尽朝晖”,我唱“苇花海里饱秋光”。
曾经登上黄河入海口岸上的“观涛楼”,一览无际,大气磅礴,人生难收之景可入我眼,拥我怀,游目骋怀,流盼生情。黄河似九曲黄龙,从天地接缝处迤逦而来,橙黄耀金,相伴的是苍苍苇花,色调配搭竟如此默契,素而不淡,雅而弃俗。黄河入海,声若踏鼓,仿佛千军列阵,百万芦苇,顿作长矛画戟,一齐吹奏出沙暴过丘之声,苇花如髯,仿佛上了年岁的军士,抖着胡须,披挂上阵,令我不寒而栗,也心生敬意。
我曾邂逅白乐天笔下的那丛“荻花”。20几年前的秋,站在九江浔阳楼下的长江岸堤上,浅水处芦荻生风,让我仿佛回到了白居易持笔叹惋琵琶女沦落人生的那个夜晚。既然有“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穿越感,我完全可以断定水中的芦荻就是当年白居易曾经见过抚过的,生生不息千年,如今还是“伸眉一笑”,可那笑里藏了什么,令人难猜难辨了。苏东坡看了轻吟“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又来与琵琶女对语悲述。谁曾想,文化的血流注入了芦杆的动脉,一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便让我与古人邂逅于此,有当年芦荻为证,如此怀古真的是罕见。没有白居易的这句诗,江边一簇芦荻,我眼睛的余光也不会给她了。一草一木,一旦沾染了文化的气息,割不掉,伐不竭。
二
我赏苇花美景,情有独钟。好在我所在的胶东半岛黄海岸边就有一处芦苇湿地,名“桑沟湾湿地”,方圆十里,为芦苇打造了一处大观园。我宁可相信水脉丘岚、野花嘉木都是为芦苇而生而陪衬,因为秋色一起,芦苇这个主角就粉墨登场了,唱一曲“一捧雪”,来一出“花为媒”,在我的眼前,出场的词儿还是那么一句“伸眉一笑紫髯秋”。演戏太吵,我喜欢捧读一本苇花集,品读秋色里苇花的雅趣神韵。
昨夜,悄悄一场秋雨,将湿地的芦苇一洗如新,苇花的头沉沉地偏向一侧,似与我颔首。“芦苇声兼雨”,可惜自顾自,撇了我们的眼睛,真希望苇花的眼看过来。我此时来得正好,在这秋色即将老去时,我与苇花相视,展阅几章苇花的素页,我想表达对一个季节临别的礼敬。我们对季节的态度往往是以我为中心,似乎每季都是因我们的心情而始发,就像这个秋,总以为是她落寞了我们的心情,诉说了我们的不爽心事,其实,诗人所言“伸眉一笑”的苇花,依然是给我们最美的季节语言。不能感知每季的好,就难言岁月静好啊。
“花无百日红”,素洁的苇花才不理会这样的喟叹,苇花素雅半年,有人说是怕秋冬的月寂寞,所以苇花才不管寒秋冷冬,就填补了秋冬无花的空隙,于是她得名“承月夜花”,真的是名副其实,正如刘禹锡所吟“独自月中行”,独占十分月色,唯有苇花啊。人间有“花前月下”说,秋冬哪来的花,恋人的失落,苇花深知,便让“花前月下”没有了季节的拘囿,变得那么通晓人情世故。其实,在荣成的这片湿地,这“花前月下”的美景,还是为西伯利亚的远客而准备的。仲秋时节,急性子的大天鹅已经远道而来,一声天籁,还是惊醒了万顷苇花,大天鹅依偎在芦苇丛中,或戏水中芦影,或摇芦杆生风。头上苇花,岸边雪花,大天鹅的恋情,孵化于花中,苇花雪花,花如锦,花如絮,以冷香作衾,这样的浪漫谁可媲美。
泰戈尔说,叶缄默,花是叶的语言。仔细揣摩,这分明也是给苇花的诗。芦叶经霜,柔弱耷拉,苍白无力,绿色被风干,为的是包裹住芦杆。不再有“蒹葭苍苍”的葳蕤姿色了,只有苇花吟着属于秋季的诗,“相看渐老总是醉”。苇花,点亮了每一个涂霜布寒的黄昏,邀来多情眨眼的繁星。不要藐视了冬,苇花,才是送给寒冬的一张素色的请柬,只待皑皑雪花飘来亲吻。每个季节都有着浪漫的信息传递衔接,只是我们不曾关注罢了,或者我们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读懂。
湿地因有了苇花秋燃,于是婉约生色。天上的云朵似乎也喜欢来相会。乌云被阳光接吻,会将云朵的周边镶上金,变成朵朵鲜花;金风漫过,芦苇被风爱抚着,羞涩地变成绒绒的一团,你可知,那才是苇花羞赧失态。赏着风中的苇花,才知“风情”两个字原本是送给苇花的啊。
晨雾不是秋色里的来客,但湿地因水生的芦苇而氤氲起簇簇雾团,似乎是专为芦苇而布景。雾,就像爱情,绕着芦苇做着倾心的游戏,创造着情动于衷的美丽画面。有花开就有爱。春花夏朵,引来的是情蜂意蝶;而苇花盛开,招来的是如纱的雾,这才是真的雾里看花。“伸眉一笑紫髯秋”,怎么可以让苇花自作多情啊。
原来我们的古人早就识得芦苇了,将情场用芦苇做了遮掩。那首《蒹葭》,被传唱千年,依然柔风习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注目湿地里的芦苇,似乎并不安分,围裹小丘,布排水岸,抢占洲头,蹲踞浅水,浅笑水湄,怪不得那个追逐恋人的男子“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他的“伊人”,一会在“水中央”,又在“水中坻”,再藏“水中沚”。我常想,若无这些芦苇,那恋爱的情趣便真的少了令人向往的神秘,捕捉不定的心,只有在经过一次次扑空后得到最终的满足,那才是令人难忘的兴奋。两千年啊,芦苇还站在近水处倾诉张望,她没有听厌那首情歌。经典,不是告诉人们如何,而是让人揣摩出相似。每读这首诗,回想那些恋爱往事,忍不住伸手掐一朵苇花,闻一闻是否还藏着曾经的馨香。
世上的花,唯有苇花经得住时光的浴火而涅槃。苇花枯黄,并非是宣告死亡,她把花季放在了秋日,延续到寒冬,两季的风是她的炼狱。人们常言道,人生四十一朵花。人们只关注了那些娇艳的颜色,而无视素雅的苇花,将人生活成花样,苇花在诠释着生命的晚季。我面对摇曳的苇花,吟一首泰戈尔的诗:让我点亮我的灯……而绝不争论我这灯,是否有助于消除黑暗。苇花宛若一盏灯,不计较是否会得到人们的青睐,是否会让人赏心悦目,宁静地活出她的庄重的青苍之色,“伸眉一笑”笑霜风。
三
不必夸下海口标榜,“不要人夸颜色好”,卑微,朴素,干练,简约;临风不哀,催折不悲。这样的本色未必会被人注意,但笑傲天地,俯仰之间,有这样的一缕气质,就不算轻了。白居易曾经于风雨之夜泊舟,见苇花飞天,吟出“一缕鸿毛天地中”,鸿毛舞天,并非孤独无依,而是海阔天空任横行。是啊,苇花没有两季的孕育,难成秋色冬酿。瘦苇风干,老苇枯黄,并非风烛残年,而是玉株临风,绰约之气不减,率性之真犹在。与人闲聊,我常常以枯苇自况,愿与苇花一起苍老,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再怎么脆弱衰老,芦苇还有一竿迎风的灵魂,这就是风采,因为任何称得上“风采”的,都有一颗灵魂在风采里回荡走动。
落花无意总牵情,我是看不惯落花的,苇花不落,于是我奔一地芦苇而去,因苇花不会随水流,漫天飞翔才是本色。似乎所有的植物都受到了苇花的感染,或衰倒于地,或折枝弯腰,将寒冷的土地铺满衰草,盖上温暖。哦,它们是与这芦苇一起慢慢变老,一起走进季节的深处。岁月可以带走一季一季的繁华,但无法凋零它们最终的模样。我席地而坐,听芦苇摇风,看鸟踏苇花,于是,秋色又有了生动的色彩,不必抗争,选择一个姿态,秋也无可奈何。我看到水中的荷,荷箭折断,荷叶枯焦,缱绻恋水,与空中摇曳的苇花,笑斗秋风。在秋色里,还有什么比残荷苇花更有资格和意境走进中国画的?这令我想起画家罗中立的《父亲》油画,有人说,那是一幅“风中的苇花”,笑若苇花,用沧桑在脸庞上刻下岁月的印记。父爱如山,太沉重;父爱如苇花,给大爱以曼妙,我喜欢。
我折一朵绒绒的苇花,偎于面颊,自戏于颈项,若丝似缕,轻盈曼妙,柔柔的,痒痒的,“伸眉一笑”的是我。
秋风阵阵,携云笼罩湿地;“人”字排开的雁阵,迟迟不肯告别而去。真的是应了刘禹锡“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的苇花秋风意境。
斜阳夕照,塘边晚霞辉映,几只晚蝶,绕了苇花起舞而不去,我相信苇花有秋香。苇花若絮,晚蝶依偎,我专情地看着,似乎我也变成了一只蝶,将思绪轻落于苇絮间。
我年轻时也无可能如此精品苇花香,细读苇花意,年至晚秋,所爱有变,苇花俏入我的眼帘,成为我为之心动的风景。那日朋友老宋听到我说“花甲”两个字,便说,人生60犹如一枝花,一枝苇花,秋日里,只有苇花甲天下。总有一束花来解释年龄,人生若苇花开苇花舞……
伸眉一笑紫髯秋。我想把这句诗赠给花甲的我。
2020年11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一一
好文欣赏,再问怀才老师您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