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溪水
　　
　　 某个年代，它的下游，没人敢喝水
　　 七千人游斗大会和二十八个倒霉蛋
　　 是那时惊心动魄的一组数字
　　 二十七个被石头活活砸死，一个半夜从尸骨堆里爬起来
　　 被放哨的民兵喊打，又被石头雨砸扁了
　　 后来溪水里泡尸三天，三天是什么概念
　　
　　 冥冥中没人在看，祠堂和神庙
　　 也是一片狼籍
　　 阎王缺少判官，所以抛石头的人都安逸地活着
　　 只有大溪水照见他们肮脏而丑陋的灵魂
　　
　　 那个春天，十年没开花的桐子树突然满头白雪
　　 落花堵住了一条河道。天空像破了一个洞
　　 纵容黄泥水把所有的痕迹冲洗干净
　　
　　 二、十支旗子
　　
　　 有一支在我的手中，顺风飘摇
　　 旗尖指向大黑棺材
　　 那个死了的田主，生前没有还清罪恶，死后必须继续批斗
　　
　　 饥饿写满了一群六七岁小孩的脸
　　 我们登山的脚步，有气无力
　　 阳光像一张白纸，照耀着历史的荒唐
　　 山塘的鱼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披着人皮的鬼
　　 在人间，偶尔赤地千里，偶尔暴雨成灾
　　
　　 我把旗子插在村后的泥土上
　　 给死去的草蜢立一个碑
　　 我长大后，墓地荒草萋萋，有蝴蝶在上面跳舞
　　
　　 三、宰蛇人
　　
　　 他比谁都热爱春天
　　 比谁都热爱池塘边家门口的两株杨桃树
　　 比谁都热爱他水灵灵的三个女儿
　　 春天的蛇见了他转身就逃，但逃不过他的手掌
　　 春天杨桃树见了他开满了杨桃花
　　 无论怎样献媚，也躲不过他在树干上钉一根钉子
　　 巨大的活蛇被挂在树上，锋利的小刀
　　 像一道闪电，从七寸向尾巴游移，蛇肉被完整剥离
　　
　　 我是人群中的一个观众，终于知道他的女儿们
　　 为什么皮肤比我光滑，脸上的笑容比我灿烂
　　
　　 四、亡父
　　
　　 说起他的时候，故乡的雨下个不停
　　 他反复替换的中山装，总有一套为等待太阳伸长了脖子
　　 他撕破了我的《说岳全传》，带着一群人抓住了
　　 偷伐高山杉木的人。他让拍他马屁的人当赤脚医生
　　 当大队干部或茶场场长
　　 他带领人修了溪子路的小桥，让人把三轮车开到山脚
　　
　　 他去世的那天，我给他穿上中山装
　　 用我的文字，记录他生前最后的日子
　　 看着他的骨灰盒，从他修的小桥上被汽车运来
　　 然后被我接住，安葬在他守望的山上
　　
　　 送葬的队伍中，有雨水、阳光、鸟群、山风
　　 唯独没有，他以前提拔过的干部，以及传说中他睡过的女人
　　
　　 五、楼子
　　
　　 一座土围楼，我出生的地方
　　 可是父母亲生前从没告诉我具体出生的时辰
　　 糊涂了一辈子，我至今还在糊涂
　　 不知道也就算了，偏偏记住了很多事情
　　 住在村北面的蝙蝠婆，棺材被没收了
　　 阿广的三岁小女儿，被池塘淹死了
　　 美婆的大女儿，被他大伯拆下来的窗框砸死
　　 他大伯的老婆，跳到井里死了
　　
　　 全村人吃了几百年的井水，从来不会枯干
　　 水井边的厕所，砖瓦结构，荒芜的那一间常走入我的梦境
　　 每年有太多的喜鹊飞来，吃粪池的虫子
　　 鸟鸣把贫寒的日子喊得无比热闹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念它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念它
　　 直到它，变成了他乡墙上，我亲手画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