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秋】夸夸小陈(散文)
我时常想起八十年代初期经商的那些事。那时,货物流通领域刚刚放开。一时间,全民经商大有风头正茂之势。稍微头脑活络的人,都跃跃欲试,琢磨着搞点来钱快的副业。每想到此,也就常常想起一个人,他就是小陈,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那年我们单位新来了位领导,他家属是上海人。一天,我跟他去上海考察,看能做点什么生意。
上海是大都市,我们这里是海边农村,能互相做生意,用时髦话叫优势互补,用大实话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农副产品购销。
虽说领导夫人娘家在上海,是上海人,我们是和上海人做生意。宏观上不错,但微观上,落实具体,和谁做?却还是两眼一抹黑。就像我家住县政府隔壁,可县长他是全县的县长,我住得再近,也不过是全县人民之一而已,他也不会特别惠顾我。
我们跑了几个菜场,人家市场经理看我们穿着土气,说话乡气,稍瞄瞄,就发现我们不是做生意的码相。这里就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城里驴子和乡下驴子的差别。两地驴子放院子里,分不清城里还是乡下的。但进一次城,立马分得清城是城,乡是乡,分得清清白白。原因是乡下驴子进城,胆战心惊,畏首畏尾,听到个喇叭响,也要吓一跳,非得回头望个明白。而城里驴子,则老沉多了,大气洋洋,你喇叭再响,它依然走它的路。
我们这两头乡下驴子,特别是我,第一回近距离接触大都市,确很有些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之态。考察无果,准备打道回府。我难得来一趟上海,领导毕竟是上海女婿,属半个上海人,他来的趟数多。人之常情,他带我逛逛南京路。逛到个南货店,看腌制品柜台人头攒动。我们过去相相“伢儿痴”,原来是在抢购糟泥螺。新上市的糟泥螺,一块五毛钱连螺带卤一小勺子。估足了算,一勺也就三十来只罢了。我们惊讶不已,说离家十里路,各地各乡风。在我们乡下不当好的,他们当个宝,我们那几毛钱一斤。我们说的无心,但被一个有心的听到了。他搭讪着,问我们是苏北哪个县的。我们领导用八成熟上海话和他聊了起来。那人一听沪上口音,热情度陡升。他说他姓陈,是负责进货的。最后他给我们留了电话号码,叫我们回去立即着手收泥螺。
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我们歪打正着,立即买车票往回赶。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到海边联系取泥螺的船户。
货源找到了,联系南货店小陈。他好像比我们还高兴,还迫切。这泥螺壳比鸡蛋壳还酥脆,用什么家伙什盛呢。我们一愁莫展,他出主意说:“你们用油布垫车厢上,泥螺直接倒油布上,晚上发车,凌晨五时前进上海,下完货七时前出城。”
我们每个人亢奋,激动。雇辆车,在大海边和船户谈好价格,过磅装车。收拾消停,天色将晚,顾不着回家换衣服,随车出发了,心想反正明早又从上海回来了。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很骨感。雇来的老爷车,还未开出县境,抛锚了。总算修好,过盐城朝南到伍佑,大约晚十时吧,总里程四百多公里,还未走四分之一,驾驶员死活不走了。他怕再抛锚,夜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夏天蚊子多,他可不想受洋罪。那时,驾驶员还属吃香行业人员。“坐进驾驰楼,高人一个头”么。没法子,住下吧。第二天催着,早早上路。一路走走停停,中午才上过江轮渡。下午2点,离上海还有一百多公里,又抛锚了。
时值盛夏,烈日高悬。一丝风花也没有,时有汽车开过,才带些微风,刮在脸上降降温。掀开油布角,一股热气拍脸。看看泥螺,都亮壳了。所谓亮壳,就相当鱼死时间长陈腐了。收泥螺时,问船上渔民,碰到泥螺亮壳怎么办。一个老渔民认真地说,撒泡尿腌泡泡。我们轰然一笑,认为他是拿我们开玩笑。但他仍一本正经,不像玩笑话。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是指个人拾的小规模的,十斤二十斤而言。我们这一车螺,一百泡尿都不够湿皮的。晃且这大热天,尿早变汗跑了,真想尿也干着急。
车一停,地上就淌一滩卤,黄黄的,腻腻的。老爷车慢腾腾爬着,一路上洒下一条细卤带。
引得后面几辆车的好心驾驰员超车提醒:“你们车漏油了。”
我们还得感谢人家。领导与我急得就差背过气,俩人唉声叹气,第一回做生气,就不顺。何止不顺,我们这地方有句俗语:“买螺螺,贩螺螺,最后赚碗螺螺汤。”现在连汤都淌了,恐怕要赔得摸不着家了。
下午四点,车修好了,却又不能赶路,要磨蹭到晚上八点才进城。
那时,黑市场上才兴外国烟。出发前,我们偷偷在背地里买了一条走私“万宝路”香烟。到了南货店作坊处,领导和我顾不上掀油布下货,先散烟。那时好多回城知青才工作,小青年爱跟风。烟拿到手,都是先看牌子。一看是“万宝路”,兴奋不已。“啊烟,啊烟。”他们把外字喊成了啊字。好像这外烟是他们的外公,是他们的挚爱,像打了鸡血。
气氛搞热络了,开始下货。原来上货时,我们加了不少卤水,泥螺是半浮在车厢油布里,现在卤流失了,泥螺被车颠得严严实实。这家伙壳经不起折腾,轻手轻脚,支点油布,松动散开,一点点一点点的朝下抠。小青年一发牢骚,我们立马递烟。就这样下了二三个钟头,总算捧出了手,装到了他们的桶里。
一过磅,我们傻眼了。其实不过磅,我们也早傻过几回了。漏掉的全是重量啊,傻子也懂。虽说卖的泥螺不是卖的卤,但哪有这纯干爽的泥螺。再说这泥螺,简直成泥螺酱了。
领导和我坐在那,像被审的囚犯,互相望着、一言不发。这时小陈问:“你们过磅单呢?”
我连忙掏出一叠皱巴巴的“跑码单”。小陈算盘打得啪啪的。结出了数量,他直咂嘴。他一会看看领导,一会看看我。我俩死活不吭声。沉默了有五分钟,他说,这样吧,数量就按你们“跑码单”来,你们赚一千八百元。本钱,给你们带回接着收,这利润钱就不带回了。我这有桶,给你们一百只桶。按我们买的价给你们,十八元一只,以后就用这桶运来。
啊,这哪是人生地不熟的第一次生意场结账,这分明是佛语伦音哪。未折钱,还赚了一百只桶。一千八百元,我们那时每月工资才三十五元,天文数字啊。我们耷拉着半天的脑袋,瞬间眉开眼笑。忙不迭地说:“行行。”领导朝我眨了眨眼,他去领桶,我留下结算。剩两人时,我递上一个信封,里面装着200元钱,压在他办公桌报纸下。这是在路上就议好的,是死是活,不说赚,能不赔就是烧高香了,心里最担心的是退货,如那样,真要投黄浦江了。
小陈一见,连忙正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做生意讲信用,讲诚意。不走歪门邪道。你们这样就不好了,以后谁还敢和你们做生意。”我看他一脸严肃,绝不是客气话,就讪讪地收起了信封。
以后,小陈到我们这儿来过几趟,做成了好几笔生意。他常说,合伙做生意,不能眼睛盯着对方口袋看,两好合一好。他说得无意,我听得脸一红一红的,心里受到很大震撼。我估计,头回那次,他看破未说破。那次他如刁难我们,也就没有这后来了。此后,我们和他做生意,老老实实,足斤足两。双方推心置腹,合作愉快。
一回生,二回熟。他每次来,给钱肯定是不收。那么给烟,整条的肯定是不要。给他一包或零头半包,他乐滋滋拿着。他也不讲究饮食,却欢喜吃小街桥头烧饼摊上的黄烧饼。黄烧饼就一包榨菜,他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你花五块钱,买五十只黄烧饼,让他带回上海,他比拾块狗头金还高兴。
这人啊,怪不怪?
贩泥螺的事已过去三十多年了。人说:“上年龄的人,三十天前的事记不得,三十年前的事忘不了。”
说这话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路上抛锚时,我们在“跑码单”上加了一千斤,每斤四毛五分,共计四百五十元。而且是在“原版”上加的,天衣无缝。
现在想来,还对小陈心里有愧。
“你还好么,小陈,三十年不见,现在应喊你叫老陈了。”
小陈姓陈,名建华。上海南京东路84号邵万生南货店采购经理,我常想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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