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真】童年剪影(散文)
一
早晨吃完饭,母亲拿了凳子,拉我出门,说是要把我送到学校去。听说上学,我很高兴,但顺着大街向东走了一段距离,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街道,我试拽着母亲往回走,母亲转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再挣扎了。
大街向东的尽头是一段下坡路,过了下坡路,再往东走一段,路北便是我村的学校。学校前后四排,中间一条甬路,教室分在两侧,年级从最后一排由低到高向南依次排开。
老人讲我村的学校所在位置原先是座古庙,后由于村里的孩子增多,原先的学校盛不下学生,才把古庙拆掉改建成了学校。学校南面的空地上有两具石狮子,据说是拆迁古庙时遗留下来的。
当时我们入学上的不是学前班,而称小一年级,不过功能和后来的学前班差不多。小一年级在学校最后一排的最西侧,母亲领我到教室门口,和教我们的杨五宝老师寒暄了几句便回去了。杨五宝老师是街北杨波的姑姑,在我们赵家庄名声响的很,母亲告诉我,她的前任丈夫是南下干部,如果她当时跟着丈夫南下,那么她就远非现在这个样子了。可实际上杨五宝现在这个样子也比我母亲她强的多,人家教书不说,现任丈夫在公社当差也是我父亲万万不能比拟的。
杨老师把我领到教室里,征求我愿意和谁坐在一块,我向第一排杨天明的儿子志强指了指。志强看我手指,赶紧把书包向北靠靠,给我腾座位。等教室安定下来,杨老师宣布了班里的班长任命组长任命,手挥挥便放学了。
由于前两天和志强在大街上刚闹过别扭,我并不情愿和他坐在一块,可教室里除了志强,我又找不出比志强更熟识的人来。志强家在我家东,相距三条巷子,这个距离相比路坤他们已属于远的了。可距离我家近的路坤,母亲从来不让我找人家玩去。胡晓林在街北,离我家较近,比较熟,可晓琳比我高一班。
志强的家和志国的家紧挨着,两人上下学结伴来去,我也找过他们几次一块上学,可志强行踪不定,有时去他家里找他上学,他妈说上学去了,而我来到学校却看不见他。一次询问志强,志强说不用我管,并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他的父母。在志国家里,我从没见过他的父亲,志国说他爸是工人,所以不在家。我能感觉出志国的家与我家不一样,志国的家很整洁,光光亮亮的,吃的是花卷,而我家又脏又乱,一日三餐除了高粱面窝窝头还是高粱面窝窝头。
二
上学伊始我学习很好,特别是数学,测验几乎次次满分。与我相反,志强志国学习很差,数学测验不止一次两人双双抱了鸭蛋。和志强初挨在一块,志强把我向南挤了又挤,最后干脆给我在板桌上画了边界。上课正写作业,不知何时冷不丁志强给我一肘子,说我过界了。一次测验,志强溜了我几眼,破天荒考了70分。自此,志强如发现了新大陆,对我格外友好起来,并且主动毁掉了边界。志国发现志强成绩提高的诀窍,从志强北边挪到了我的南边。以后每次测验,两人一左一右把脖子几乎伸到我的脸上,而五宝老师坐在讲台桌前,笑眯眯地视而不见。
学校使我眼界大宽,我的生活由此进入进入一个新阶段。在学校里,我学会了打方包,掌握了打陀螺。在学校有时玩不够,放了学,接着和志强他们继续玩。
打方包我没少和志强怄气,不是我说他发赖,就是他说我发赖。我自认为力气比志强大很多,可打方包老是输给他。为此我每每把方包加大加厚,但往往这次赢了,下次肯定连本带利输个精光。一次在街上父亲观望了我俩一会儿,等我手里空空如也,父亲笑着说我不会借地势选方向。对父亲的话我并不认同,因为每次下手前,我和志强一样,也是把方包瞅了又瞅,选准方位才拍下去的。
但我也有比志强强的地方,那就是跳棋。跳棋我们是一块在东云家里学会的。东云家的院子东西很长,屋子里和志国家一样整洁,于我奇怪的是东云的爸爸也是农民。那天我们本来是说好玩扑克的,可扑克取出来后,查来查去少两张,随后,志云从他家抽屉里取出了跳棋。
这是跳棋,东云把一张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展开到桌子上。可以两个玩,也可以四个人玩,谁先走到对方地盘算赢。东云拿着棋子边说边比划。
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志强志国还迷糊,东云又说了一遍。随后我和东云对垒,志国和志强对垒。东云做为师傅,自然没把我这个徒弟放在心上,跳得很快,我则用心思考,不但自己跳,还不忘给东云设置障碍。等东云在我布置的铜墙铁壁面前,束手无策时,我一个侧身,直接冲进了它的营盘。东云以为是自己大意,提议和我再较量一盘。这次,东云稳扎稳进,每跳一步比我思考的时间还要长。等我和东云厮杀得不可开交时,志国志强较量志国甘拜下风已经结束。做为败将,志国沉默不坑声,而志强在一旁忍不住指手画脚。这样走这样走,势均力敌,我和东云双方均无路可进时,志强给东云指点。东云正拿不定主意,手不自主一哆嗦,按志强指点跳了过去。而这一跳正是我求之不得,我一路狂飙,瞬间占领了东云城楼。我洋洋自得,东云把棋盘看了又看,猛一挥手,嘴里嚷着,都怨你瞎指挥,把棋盘连棋子哗啦了一地。
东云家不欢而散三天后的晚上,志强拿着跳棋找上门来,要我和他下棋。从哪里买的,我问。志强说,别管了。
第一盘志强没绕过去输,第二盘还是输,志强脸红脖子粗,想再来一盘,父亲在一旁笑呵呵地把他打发走了。此后几天,志强没和我说一句话。
我和志强关系僵持百无聊赖时,志国晚上找上门来,要我到大街上玩耍去,而志国以前是很少上我家门的。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了,志国边走边说。
我们的玩耍地点自然还是在我队大街的电线杆下,磨坊前面。
月挂中天,凉风习习,光亮如水。你和他们是一队,没等我认清谁是谁,一个我不认识的高我半头的女孩,志国说是他姑姑家的姐姐,把我推到志国他们一伙里。我跟着志国他们向西移动,大个子女孩一队向东移动。
磨剪子,戗菜刀,恁的兵马叫俺捡,大个子女孩大声喊道。
挑俺兵马哪一个,我们这边问道。
大个子女孩停下来,向我们这边瞅了会儿,大声喊道,杨康。
声音一落,我向东边瞅瞅,选择自己认为的一个薄弱环节,猛冲过去。而薄弱环节看到向自己冲来,一左一右分开,双手拉直。轰隆一声,笑声四起,折戟沉沙没冲过去,我被俘虏了。
等我归队站稳,主客队互换,照样是一问一答。志强听到对边点自己,一点没有犹豫,似离弦之箭,飞奔而去,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志强已破关而出,随即志强乐呵呵把绍平拉了过来。
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志国成了孤家寡人,老鹰抓小鸡随即登场。志强当老鹰,高个子女孩当母鸡。一声开始,志强向右突转,如游蛇摆尾,我们跟在高个子女孩身后急向左转。忽左忽右,瞅准机会,志强闪过高个子女孩,把绍平逮住了。
老鹰抓小鸡玩罢,接着捉迷藏。志强当了一次庄,志国当了一次庄,高个子女孩当了一次庄。轮到我当庄,我合眼面对电线杆,高个子女孩和志强志国他们叽叽咕咕了一阵,四散开去。
好了没,我大声喊道。没有,志强应道。好了没,没有回音,好了吗,还是没有回音。我睁开眼四处搜寻一无所获,重回到电杆处,月斜西天,万籁无声,渺无人影,出来吧,不玩了,我大声喊道,寂然依旧。
三
陈清波的家是地主,我们班里每个学生都知道。或许是那天放学后排着队去他家门前喊口号,我喊得比较起劲,清坡和我闹起别扭,每次上学岔开两胳膊不让我从他家房后街上过。我往左闪,他往左闪,我往右躲,他也往右躲,我步子加快,他也跟着加快。清坡高我半头,上下浑实,我不敢冒险犯强,只好乖乖退回,转到村南去上学。
见我老是迟到,五宝老师上课点名批评我,我告了清坡一状,然清坡没有收敛,并扬言我再说给老师要揍我。我没有再说给老师,而是告诉了绍平,绍平又告诉了志强。清坡看到我们三个人结伴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身子一闪,退回到了他家的巷子里。
下了学,我和志强志国绍平结伴走出校门,跟定了前面路海霞的姐姐路海格。路海霞是我们班的学习明星,考试从没下过第一。因为海霞的缘故,我们对路海格格外留意些。路海格我们看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做为一个老师穿得花里胡哨不说,尤其是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嘎嘎嘎,让我们听得格外刺耳。
预备起,穿着皮鞋洋莱,嘎嘎,穿着皮鞋洋莱,嘎嘎。
看路海格昂首挺胸,依然故我,我们紧走几步。
一声开始:咱不说,穿着皮鞋洋莱,嘎嘎。不是震耳欲聋,但八丈远也能听见,路海格更能听见。
再装下去装不成了,路海格停下来,扭过头向我们怒目而视。我们停下来,弓身已做好逃跑的准备。
路海格回身走几步,我们照样跟上去,一停再停。
穿着皮鞋洋莱,嘎嘎,穿着皮鞋……没等我们接下去,路海格猛然扭过头,向我们飞扑过来。
志强他们四散而去,我正在兴头上,稍一迟疑,被路海格赶上拽住了胳膊,啪啪挨了两记耳光。
四
我不愿呆在家里,在外面和志强绍平他们在一块,比在家里有趣多了。奶奶一天到晚呆在里间屋里合着眼睛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吃饭的时候,才从里间屋子里走出来。而父亲钟表似地,阴着个脸队里出工准时去准时回,母亲则做饭刷锅洗碗喂羊喂猪,忙忙碌碌,只有晚上外人串门来,脸上才露出点笑意。在我家里是个冷世界,外面是个热世界。可我又离不开这个冷世界,吃饭的时候离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也离不了。
这几天父亲脸色不错,仿佛有喜事要降临,果不其然,中午父亲下地收工回来给了我和妹妹各一个苹果。
母亲从院子里进了屋子,瞅瞅我和妹妹的苹果,把我的苹果从我手里夺去,交给了妹妹,把妹妹手里的苹果给了我。
我满脸发烧,父亲也面红耳赤。她吃不了,父亲争辩。谁说她吃不了,大的就得让着小的,母亲为自己行为做出解释。
眼里噙着泪水,我试着压服自己,最终没有压服住,把苹果啪地摔在地上,大吼一声我不吃了,从屋里跑出来,顺势把院子里枣树底下喂鸡的铁小锅子摔了个挺两半。
我一路狂奔,躲到了村边的麻地里。
麻地是鸡的避暑和觅食场所,志强上星期在里面捡了四个鸡蛋,我怀疑那鸡蛋是我家母鸡下的,因为母亲最近老吵着家里母鸡丢蛋。我向志强索取,志强说我能证明鸡蛋是我家母鸡下的,他就给我,我在麻地里盯了两天,也没见我家母鸡的踪影。
我在麻地里蹲着,远处传来奶奶喊康儿康儿的声音,随后见父亲向麻地这边走过来,我向里跑两步趴在地上,父亲俯下身子,向我这边直望,我以为父亲发现我了,做好了往里跑的准备,然父亲转身走了。
望望日头,上学的时间快到了,我钻出麻地走几步又返回了麻地。一只母鸡在身边转来转去,这不是母亲吵着丢蛋的那只母鸡吗,那可是母亲的最爱。看母鸡悠闲自得觅食的神态,一把无名火油然升起,我折下一根麻秆向母鸡砸去。母鸡悠然间不知祸从何起,扑棱扑棱拼了命飞奔。一人一畜,无冤无仇,前世冤孽,非要今生做个了断。三拐两拐,气喘吁吁,看无法逃离魔爪,母鸡拿出惯用伎俩,一夹翅膀,尾巴一缩,俯在地上不跑了。母鸡绝对不会明白自己往日的小主人缘何对它发那么大的怨气,更不会明白小主人缘何要往自己身上踏下一脚,否则,它一定不会主动停下来。我愣在那里,母鸡口里冒血,在地上扑楞了几扑楞,没了动静。母鸡没了动静,我浑身水淋淋的,呆立了片刻,拿起母鸡往麻地里深处走走,随手用力一扔,回了家。
看我回来,母亲把书包从屋里一甩扔到院子里,呵斥道,还知道回来呀,都迟到了,还不快上学去。我一路小跑跑到学校,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刚响,志强他们从教室出来看我象看个怪物似的,喋喋不休,杨康,你今天为什么迟到这么长时间,你还有脸上学来,换我就不来了。我说睡觉睡过头了。
天擦黑,母鸡没有回家到枣树上去睡觉,母亲顾不上做饭到外面去寻找母鸡。第二天晚上母鸡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上到房顶上,敞开嗓子喊,谁家里多个母鸡,白色的,大鸡冠,脚上拴着个红绳,多的话,给俺说一声。母亲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高,那声音于我如炸雷,震得我直哆嗦。后两天,母亲问我看见过母鸡没有,我摇摇头无事似的说没看见。
五
吃罢早饭,父亲给我一把镰刀让我和他一块出工去,说是我出工队里一天给我四分工。等到了老鸹地,割了几把豆荚,父亲看我不象样,把我撵到一旁,让我给羊割草去。
豆荚稀稀疏疏的,草几乎和豆荚平分秋色。叉开腿,镰刀横飞,刷刷刷,工夫不大,草顶住了箩筐横梁。看时间尚早,我从北往南走,寻找起田鼠窝,并很快有了发现。我知道事不宜迟,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否则等队里收了工,说不定田鼠窝会被哪个社员挖了去。
回到家里,我让母亲把割的草过了目,出来把草晒到大街上,顺带着把靠东墙的铁锹偷了出来。我一路狂奔来到田鼠窝旁边,把田鼠窝观察了一下,选准距离土堆较近的一个浅窟窿下了手。所幸土比较松软,浅窟窿也不太深。我把坑里的土清理干净,窟窿到底向东拐去,用手向里探探,探不到尽头。向东挖了一段距离,把土清理干净,我重新找到洞穴,俯下身手探进去,前面豁然开朗,一堆豆叶子充斥其中,这分明是田鼠的休息场所。我一阵窃喜,因为按照志强他们给我的经验,粮食洞往往挨着田鼠的休息场所。我直起身来,拿起铁锹,正要发力,前面突然索索作响,抬头分明田鼠从另一个浅窟窿里窜了出来。我拿起铁锹急追,田鼠直向豆地旁边的玉米地奔去,没等我赶上,消失在玉米地里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