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品全聚德烤鸭(散文)
我们荣成人的先辈在北京干了一件名扬天下的大事,为了纪念他们,就一定要去北京好好品全聚德烤鸭。这是我认识的田氏兄弟的话。当年一群胶东半岛荣成人,辗转于京城,只为做一道令人可以大快朵颐的美食。他们是全聚德烤鸭的开创者,百年品牌“全聚德烤鸭”是在他们手中诞生并延续至今。
据说,民国时期,若在京城找荣成人,太容易,遇到烤鸭店一打听,没准说话的就是荣成人。那时候,京城百多家烤鸭店,除全聚德外,90%的烤鸭店都是荣成人开的,虽无“连锁”之名,但有“鸭游街巷”之实。
一
“高邮鸭蛋”名扬天下,汪曾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故乡的食物》里他没有说高邮的鸭怎么好吃,所以我一直认为,高邮的鸭只会下好吃的鸭蛋。
南京的板鸭我不喜欢吃,以汤食为主,使得鸭香变味了,不习惯这种味道的转换。这是我的看法,真无意褒贬南京的板鸭。
20年前我吃了一顿全聚德烤鸭,至今还鸭香盈齿。
汪曾祺说,到老北京,“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我朋友说,到新北京,没吃过全聚德烤鸭,不算吃过美食。
去北京的昌平,路过一片鸭舍,朋友告诉我,“北京填鸭”好吃,我们这些教书先生可不能受到影响,所以不想被“填鸭”的饲养方式左右了,不敢看。朋友说,这种鸭子养殖到一个月,就不吃食了,就要人工填食促使增肥,就像我们送高三最后的冲刺,要“满堂灌”……这是朋友的自我解嘲。
我开玩笑说,“填鸭”催肥,也不能完全否定,吃起来可是美味。朋友说我应该去全聚德吃一顿烤鸭,记住教学不能搞“填鸭”。这是怎样的逻辑?我又无法理解了。
全聚德烤鸭的名声没有八达岭长城响亮,但有人将其相提并论。曾经听吃货们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全聚德烤鸭叫遗憾。
威海的老崔是我朋友,进京办事,电话约我。我从德胜门的北京教育学院赶到了前门。她开口就说,一个人吃的是孤独,两个人吃的是记忆。她是想在全聚德那留下一段奢侈的记忆。
二
最权威的上帝也要排队,要让上帝亲自欣赏到“全聚德艺术”。这是老崔的观点。耐心排队观刀舞,才是老崔的本意。我们在全聚德的柜前驻足了大约五分钟,这段时间就是洗澡扎猛子都嫌时短,老崔和我的眼睛聚焦在师傅的刀工上。我们拿着两个人的单子,一亮,师傅就一个微笑点头。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就把我的胃口打开了,一下就是师傅的表演了。
从已经烤好了架子上取下一只,提着鸭颈,在眼前飞过一般,马上就落到了案板上。橙黄的鸭皮,在飞刀下被飞旋下来,仿佛是黄色的雪花,落在小盘里,又像一阵秋风袭过,从空中洒落片片银杏叶,如扇翩然飞半空,“本教花下动香风”,那刀工纯熟得如剥离一个水梨,从半截的玻璃隔断飞出的鸭香味儿,一丝不落地钻进了食客的鼻孔。我想,有时我们往往只求吃的滋味,而漠视了做吃的前奏,的确是少了一些意趣的。人的食欲,有时候并非完全来自食物本身,就像我小时候看妈妈炸面鱼,用漏勺捞上的一刻,面鱼飞进了瓷盘,仿佛还在蹦蹦跳跳。
据说,一个娴熟的片鸭师傅能将一只熟鸭片成大小薄厚的108片,108这个数字有着太多的文化信息。《水浒传》里的108将,寒山寺的108声钟鸣,文玩圈人人皆知的108颗佛珠……这个数字充满了神秘,翩翩鸭香落,落花成奇趣。
一份烤鸭几乎什么都有。鸭舌、鸭嘴、鸭爪、鸭翅、心肝宝贝等等,但我还是最喜鸭皮,我认为烤鸭的精华尽在鸭皮上。就像吃鱼,如果不是为了填饱肚子,那就要挑剔了,比如我们这一带吃鱼,就有“嘉鱼头鲅鱼尾”的说法,整个一条鱼几乎都放弃了,就吃在别人看来最不起眼的部位,实在是一种饮食的精致智慧。嘉鱼头很丰满,在“五官”(荣成人认为鱼也有五官)的空处填满了肉,很紧致的感觉,入口细品,鱼香因部位不同而略显细微差别。
我常常想,我们还是遇到了一个对饮食可以百般挑剔的时代啊。我想到母亲在青黄不接时烀饼子,饼子里还要夹杂一点山野菜,母亲美其名曰“百味”,她想法让饼子的体积可以无限增大。
烤鸭的味道全在鸭皮里,其余部分则是一种附加。看颜色,那是浸油后的黄,不似锦缎那样轻盈纯粹,毛根处被鸭自身的油腻填满了,真像用棉花线缝制的布匹,虽粗糙却紧致。师傅切下的鸭皮大小均匀,厚度标准,艺术的摆在碟里,舍不得吃了。精致,是对饮食和食客的莫大尊重。我理解了,于是,随着刀大起大落,刀花在空中飞,鸭皮做的黄花盘中落,我不住地颔首。仔细端详,是一只形似的鸭在盘子里静卧,只是少了“曲项向天歌”的声音。鸭皮是淡香的,经过脱脂处理的鸭皮,保持着浓郁的香,但香而不腻。千万不要急于动手,闻香是食用北京烤鸭的主线,甚至成为一顿烤鸭的主题。置于饭桌,鸭香属于食客了,可以夸张地深嗅,也可以保持距离地微闻。先夹一枚鸭皮入口,奠定口舌之香。吃的过程中,时而夹起一片,散香于鼻息周围,将鸭香味儿一以贯之,缭绕于整个过程。
全聚德烤鸭的香是纯正的,不像其它的禽肉制作的时候加了佐料,烤鸭在制作时是不添加任何东西的,所以纯正,是一种入鼻受用的感觉,无需特意,便香萦食欲,甚至襟袖一撩,都沾染了香,不过,不必在意,没有油腻的味道,是一种暗香浮动。鸭皮入口,是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香酥盈口,甜中带咸,油光可鉴,但决不油腻,齿动则碎,非油炸的脆,是一种火候功夫之下的杰作,据说是壁炉挂烤而成,烤炙过程中,将鸭肉的暗香,提取到鸭皮,将香味变成金黄之色,这种转换,是“暗度陈仓”之功,不得见,却想得出。脆中带软,不舍得吞下,只想在口中多停留一会。抄起一方杂面面皮,将鸭皮包裹住,抹上一点甜酱,添一缕葱白,几种味道浑然天成,真的是让人欲罢不能。
不止来过一次的老崔,对全聚德烤鸭情有独钟,且研究颇深,深得其韵。她说,能够将“酥脆焦嫩”四个字演绎得如此精当美妙,唯有全聚德。酥得掉渣,脆得爆口,焦黄如金,嫩如玉肌……她说得铿锵起来,就像现场来一段山东快书,就差手舞足蹈了。
三
我们两个人坐一小桌,闲适地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暮色降临,外堂的人越聚越多,实在不忍心占位时间太长,可又舍不得离开。我示意柜台的招待,做了个手势,表示可以挤一挤。于是有一对食客就成了我们的座上宾。那顿烤鸭花了140元,物有所值,喝着啤酒,惬意着,席间我们被全聚德的文化左右着,感情也如全聚德的名字,相聚在这里是一种轻缓的音乐般的迷恋感觉,饭间的人就像一首曲子的音符,跳来跳去的,似乎只有挨挨挤挤才可以体现“聚”的境界。
“哈哈,锅们,哈了!”饭间一角的声音打破了平静,这声并非京腔,可是我和老崔都熟稔的腔调,这两个人在劝酒,“哈了”的“哈”读作上声调,这是纯粹的荣成腔,说话如唱似歌,所有的字都变调变味。的确,持杯相见,原来是荣成西霞口村的田氏兄弟。我和老崔马上搬到他们的桌上,来一场“他乡遇故旧”的狂欢。
同桌的男人为了表达我们腾出空桌的感激之情,递与老崔两句诗:一鸟惊飞甲天下,四人相视京烤鸭。来不及品诗,将友情装在手提包吧。全聚德啊,相聚以德,相聚留情。每每想起,我就觉得人生处处有邂逅,邂逅便生惊喜。
原来田氏兄弟是借着京城出差的机会,来全聚德缅怀他们的老爷爷。说来,全聚德烤鸭与荣成人有着深深的缘分。清朝末年,北京大小的烤鸭店多达四五十家,遍布于大街小巷,其中有百分之九十左右是荣成人开办的。在某种意义上讲,荣成人对我国百年民族名牌“全聚德”做出的传薪继火的贡献,不下百人的全聚德烤鸭师、厨师、堂倌、掌柜和账房,都是荣成人。全聚德第一任创始人叫杨全仁,是河北人,当初有个荣成人叫李子明辗转入京,就拜在杨全仁的门下学徒,1930年,大掌柜杨全仁去世,李子明就接替师傅做了第二任掌门人,从此,李子植携乡党投奔李子明的全聚德门下,打理全聚德生意。
放下筷子,田氏兄弟操起相机,对着全聚德三个字,频频闪光。他们告诉我,关于全聚德,只剩下三个字的记忆,听先祖说,当初请京城秀才钱子龙书写店名,微醉,写那“德”字,就少了一横。当时伙计们传说,当时杨全仁创业时,为了让大家安心干活,同心协力,所以让钱秀才少写一横,表示大家心上不能横一把刀。后来伙计们私下谈论此事说,加上一横,不是更表示一心一意吗?一桩“德”字悬案,至今无解啊。也许,文化的品味在于品读,关于全聚德的美谈,还会有很多的版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从一个名字上就可以窥见一斑。
我从全聚德的历史人物里找到一串荣成人的名字,他们是最负盛名的全聚德烤鸭师:蒲长春、张文藻、田文宽、王春隆、田文泽、李景湘、李学良……
从田氏兄弟那里得知,老荣成县城驻地城厢,还有全聚德烤鸭小店在经营,但他们知道,全聚德离开了北京的前门,就不是全聚德了,所以烤鸭店无名,手艺却正宗。老荣成人进京,都一定抽出时间到全聚德吃一顿烤鸭,因为,这里有着荣成人的荣耀,有着老一辈奋斗的印记,他们还要继续书写生动的烤鸭故事。
四
让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兄弟跟我描述的情景。只有在全聚德这里,才可以看见自己的祖先的脸被挂炉的炭火映红的样子。他们说,祖先的手艺那才是“烤验”出来的。
据说,京城里很多“烤”,都源自全聚德烤鸭的“烤”,烤全羊,烤串,烤鸡翅,据说,连大蒜香蕉萝卜皮都可以烤着吃。北京,是一座充满烟火气的城市,是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但这个中心始终袅袅升腾着烤鸭之香,我想,这也是全聚德烤鸭师们的后人最感到欣慰的吧。
作家梁晓声说,饮食是一种文化。全聚德是饮食文化的成功典范。既然是文化,我就必须探索一下全聚德烤鸭文化的渊源了。我们的祖先,从刀耕火种开始了文明探索,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没有丢下那把刀,全聚德的切刀,在烤鸭上以最美的舞蹈语言,告诉每一个食客,饮食上的色香味之外,还有一种奇妙,那就是,精细娴熟的刀工可以唤起食欲。一团火,在全聚德的挂炉里,变成了烤炙的功夫,成为填鸭蝶变烤鸭的涅槃之举。
全聚德烤鸭的影响力,完全不靠口号吆喝。读汪曾祺的《贴秋膘》,知道北京人早已有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玉渊潭的名气最大,一边看着野景,一边吃着烤肉,别是一番滋味。后来,这种野餐之趣终被全聚德烤鸭给征服了。文明总是驯化粗野,如此说来,全聚德岂止是漫溢着鸭香,还有着“一统烤界”的魅惑之力。“京师美食,莫过于鸭”,鸭好好不过全聚德啊。
全聚德,是北京的一张不老的名片,其上用不着写什么董事长、总经理的名字,其背面也用不着介绍烤鸭品味独特,口感一流,相见恨晚,一见倾心,只写“全聚德”三个字,足以撬开世界人的嘴唇,癫狂食客的舌尖。
走出全聚德,席地而坐对面的路牙子,突然想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话,觉得好苦啊。像我这样腿懒嘴勤快的人,静坐吃一顿烤鸭,揣摩一个故事,那才是最好的享受。
东西好吃,用不着鼓吹。这是我老家的乡俗之语。每每想起全聚德的烤鸭,我觉得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垂涎三尺。
2020年1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