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死了。就在上个月的今天。
　　 在殡仪馆，有个多嘴的老女人叹息，她说，唉，老胡今天算是撑吐了一回。
　　 哦，这撑吐一词是武汉老话，有干净、整洁的意思。的确，在人们印象中，老胡总是穿着单位配发的制服，戴着单位配发的大檐帽。本来，在地税局，装这样的衣服是为了显示政府机关威严和神圣，它应该是笔挺、光鲜且一尘不染。然而，老胡呢，他的制服长期是皱巴巴的，甚至，胸前还依稀可见浅浅的油污。为此，科室王科长没少批评他。科长说，老胡，你回家做饭时就不能换件衣服？还有，该理的头发就该理理不是？对，还有你山羊似的老胡须，唉！影响科局形象呀！
　　 对于领导的批评，老胡不解释也不争辩，他，只是眯着眼晴笑，这一笑，其没肉的面皮便将那只鹰钩鼻子扯得更高。科长不想瞧这不讨喜的玩艺儿，便皱皱眉说，去吧去吧！唉，你不笑，我可能会多说几句。
　　 在科室，老胡的笑是出了名的。他对谁都笑，尤其对领导，更是笑得心花怒放。同事中有研究“心理学”的，他分析说，老胡这么着是有强迫症。他在单位里笑得起劲，回去家里肯定笑不起来，不信你们去问刘芳。
　　 刘芳是老胡的妻子，她也在地税局工作，内聘的那种。专职局内部的清洁打扫。曾多次荣获“局花”称号，当然，这些都是“非公家”行为。
　　 很快，老胡所谓“强迫症”的说法便传到刘芳耳中，其实，刘芳也知道人家说的“强迫症”是嘛回事，不外乎指某些人在外面唯唯诺诺，哈巴狗似的。一进家门，便换了个人似地，把在外面受的委曲和不公，全都宣泄在家人头上。还大言不惭地说，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的苦闷、我得不快，不找你们，我找谁去倾诉和宣泄？
　　 然而，在刘芳的记忆中，老胡从来没有以上症状。在家里，他几乎和在单位上一样，无时无刻地在脸上堆着笑，既便是刘芳指责他，不该天天买同样的饭菜，不该想当然地将自己以为是好吃的东西，宝似的留着她。她甚至发怒说，你爱吃的东西，我不爱！老胡听了，似乎一点也觉得惊讶，脸上依旧含着笑，他问她，那么，你喜欢吃什么？我再去买。
　　 刘芳火气更大，她说，结婚这么多年，我喜欢什么你不知道？
　　 老胡摸一摸脑门子，答不上来。
　　 对于刘芳，老胡的这些表现还不值得愤忿，令她愤恨的是自己男人在外面表现，几乎到了使她痛恨的程度。比如说，就在上星期三，刘芳因工作上的事情路过老胡他们办公室，便听见里面小张在喊，老胡，开水没啦，去打一瓶呗！
　　 老胡听闻就笑哈哈得去拎开水瓶，走到大门时，被刘芳挡住。她从老胡手里夺过水瓶顿在门边的桌子上，怒目圆瞪着老胡，她几乎要把手指戳到他的鼻尖上吼道，凭什么让你去打开水！
　　 老胡杵在那，脸涨得通火，半晌，依是一张笑脸说道，不就是打个水么，没什么的。
　　 没什么？“呸！”刘芳将一口口水吐在老胡脚前，然后转身环指一遍屋里的人，怒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就是欺负我家老胡老实。还有你，小张，你说你一个新人，也敢对他指手画脚，老胡来局里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哩。
　　 一时间，满屋的人都不敢吭声。
　　 老胡左右不是，末了只是笑道，你们慢慢理论，我去方便一下。说着就往外走。
　　 刘芳一把没抓住，怒气冲冲就追了出去。
　　 昏暗的走廊上，回荡着一串骂声。
　　 老胡躲在卫生间里，一直不敢出去，待着听不见刘芳的骂声了，他才笑着问进来的人，我老婆走了么？来人苦笑着摇摇头，说，走啦！老胡这才敢出去。
　　 老胡回到办公室，科室里的人正准备好开他的“斗争会”。老胡来了个先法治人，笑道，你们别说啦！我打水去。
　　 老胡拎着水瓶刚一出门，他的同事继续开展对他的讨论。大抵就是老声长谈翻他的老帐，说老胡不像个男人，其时，老张还爆了一个猛料，说是有一回老胡去找刘芳，结果撞见前副科长对他老婆动手动脚。
　　 老张说，你们猜老胡当时怎样？
　　 大伙就问，怎样？
　　 老张说，咱们这个老胡呀，吓得转身就跑掉了。
　　 众人就笑。有人笑老胡窝囊。也有人笑他那个女人就该有人整治一下。
　　 那天，为着刘芳大闹办公室的事，科长把老胡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
　　 科长说，老胡，单位的工作你没干好也就罢了，你说你怎么连自家的事也处理不好呢？你看看，这事闹得。
　　 老胡一直听领导将口水讲干，然后倒了一杯茶给他，嘴里连连道歉说，是我不对，今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回去一定收拾她。
　　 他说的她，就是刘芳。
　　 那天，为了防止刘芳余怒未消，老胡一直在路上走到半夜才敢回去。回去了，也只敢在沙发上歪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悄悄为刘芳准备好早点，然后偷偷地走出家门。末了，他又在路上，从天黑走到天明，最后才去了单位。正是因为这次早到，老胡摊上了一件事，而且还说不清道不明。
　　 那天，科室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突然，老肖一声惊呼：
　　 哎呀！我的钱不见了。
　　 于是，有人就问。却原来是老肖藏在办公桌里的私房钱不见了。其时，他一口咬定钱是被人偷了。
　　 查来查去，便查到老胡是第一个来单位。老肖当然不会放过他。他上去揪住老胡的领口就逼他交出赃物。
　　 老胡矢口否认。
　　 老肖拖着他打了个旋，愤怒地对大众说，瞧瞧，偷了我的东西，他还在笑。这种人真是一点羞耻心都没。
　　 自始至终，老胡只有一句，我没偷。
　　 老肖不信，大伙也不信。因为，按剧情发展，老胡应该是愤忿的，甚至可以跟老肖打一架。却没有。
　　 故而有人建议，去找科长过来评理。然而，有人却反对，他说，去把刘芳找来。
　　 一听说去找刘芳，老胡第一次得没笑。他大声叫唤道，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老肖说，那么，把钱交出来！
　　 老胡问，多少？
　　 老肖说，你偷了多少不知道呀？
　　 老胡摇摇头。末了又问，你说多少？赔你还不行么？
　　 他这一说，人们都蒙圈了。这到底是偷了还是没偷？
　　 老肖可不管许多，他只想把钱找回来，便随口说了数五百。
　　 老胡便跟他打商量，他说，现在手上没钱，能不能分期偿还？
　　 老肖恨道，行，现在就打欠条。
　　 老胡依言打好的欠条。然后求大伙为他保密，特别是不能让他老婆知道。
　　 这件事儿，奇怪谁也没问老胡偷的钱拿去了哪里？
　　 那天，老肖正准备将欠条放进抽屉，从对面科室走进来一个人，老李。
　　 老肖一看见老李，蓦地想起了什么。然而，他还是把欠条夹进了书里。
　　 后来，老李听说了老胡的事，立刻将借老肖的钱还给他。并说，你冤枉老胡了。
　　 老肖笑道，这不是瞧见你才想起借钱的事么。
　　 老李说，你应该向老胡道歉的。
　　 老肖说，道什么歉？了不得他还钱不要就是啦。
　　 正是因为老肖的隐埋，老胡可倒大霉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芳到底知道了这件事。回家后，她严厉地斥责了老胡，并同时施予了拳脚，并逼问老胡是不是把偷来的钱，全数寄给了他乡下的老娘。
　　 老胡还是矢口否认。
　　 刘芳说，不承认是不？从今天开始，每天只能吃一顿饭，直至钱数到齐。
　　 老胡死了。他死于一场车祸。
　　 肇事司机说，我看见那人一脸笑的，以为他看见了我，就没在意，谁知……
　　 老胡死了。有人说他是自杀。对于这种说法，绝大多数人不认可。他们说，那样的事他都忍了，会想着去死？
　　 最后，有知情者说，老胡的死，是因为他饿迷糊了。
　　 到底是怎样？人们也说不清楚，反正，老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