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桃之夭夭(小说)
一
姑姑大我十岁。很长一段时间里,姑姑在我印象中面目模糊,只有两根活蛇一般的大辫子,我恨那些夸她辫子的人,乌黑发亮就一定光滑吗?好看的东西就一定好闻吗?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直视女性的发辫,所以我一直都是假小子、短发女人。
小时候的我极度缺钙,一岁三个月才颤巍巍下地,当我站立时,两只脚尖狠狠向内撇去,几乎连成一字形,而一走路,就会自己把自己绊倒。鉴于这个原因,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姑姑用背娃带绑在背上。正是这个姿势让我学会了恨。姑姑的辫子有两尺来长,一左一右,自头顶双双直冲而下,偶尔会被一只红色七星瓢虫夹子连在一起,变成一对连体蛇,它们看似光滑的粗糙身体变着花样攻击我:朝我脸上撒出一大把针尖,集中火力对付我的眼睛,无耻地钻进我的口里,令我呕吐连连,痛不欲生。无论我怎样抗议,姑姑只会晃一晃我,颠一颠我。有一天,我扯直喉咙,喊出从未有过的音量,我要跟那对连体蛇决一死战。姑姑先是一愣,接着筛糠一般左右晃我,眼看就要从她背上掉下去了,我急中生智,张开嘴死死地咬下去,我的新牙锋利无比,像利刃切进水果。我被姑姑撕扯下来,扔在地上,她哭了,哭得比我还凶,她的右肩在流血。
姑姑的右肩止血后,还是得背我,这是她的使命,也是我们家的传统,所有的大孩子都是小孩子的天然保姆,不同的是,姑姑在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号虎口钳。如果你今天再咬我,我就拔掉你的牙,她说。我不想被拔牙,只好挺直上身,尽量躲开她的长辫。如果她穿白颜色的衣服,我能看到她右肩那儿有一块透出来的黑色,那是伤口结的痂。过了一段时间,痂掉了,她时不时反手过来隔着衣服挠那个地方。有一天,姑姑站在镜前惨叫一声,哭了起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处长出了一大块粉红色的厚厚的肉瘤,她刚刚抓伤了那块肉瘤,渗出了血珠子。大人们安慰她:不要紧,这是毒气的尾子,等毒气散尽了就会消下去的。然后一起看向我,说我毒,真毒,从没见过哪个小孩的嘴有我的嘴那么毒。我使劲闭紧嘴巴,生怕他们会扑过来清除我嘴里的毒气。事情并未像他们想的那样,粉红色的肉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长出了第二层。接下来是冬天,姑姑的衣服越穿越厚,衣服的压迫感减轻了那个地方的痒痒,等她终于脱掉冬衣时,那个地方变样了,不再是一层一层,而是拥拥挤挤汇成一簇,他们都看呆了,好一会才说:有点像桃胶。
我见过桃胶,桃树树皮受伤后,会长出一团形状不规则的琥珀色胶状物。我望着那些桃胶想,说不定姑姑是桃树精变的,因为她已变成人形,所以桃胶也从琥珀色变成了粉色。
我没敢把这想法告诉姑姑,我怕惹她不高兴,她不再背我了。
姑姑很快就忘了桃胶的事,毕竟桃胶在那个地方,很少有人看得见,她更在意的是我的腿。成天带着一个腿有问题的孩子,她觉得脸上无光,跟别人在一起时,从不让我从她背上下来,她找出那根祖传的三米来长的背娃带,将我牢牢绑在她背上,她的双手就解放了,人也获得了更多自由。我至今记得她把我绑在背上跟她的伙伴们一起跳绳的情景,每跳一下,我就跟着挥舞双手飞一次,如果不是那两根该死的辫子在下落时像两把钢刷猛抽我的脸,跳绳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享受。我使劲往后仰,企图躲开那两把钢刷,没有一次成功。除了哭别无他法,可刚一哭,她又跳起来了,辫子弹开,我和辫子一起向天发射,我不得不笑,还没笑完,它又落了,又朝我砸下来了,我只好又哭。姑姑的小伙伴们一起指着我喊:又是哭,又是笑,黄狗子撒泡尿。
也许是那天跟小伙伴们在池塘边煮青蛙得来的灵感,那天她们用一根小竹棍钓到了好几只青蛙,又捡来一些枯树枝,把青蛙扔进搪瓷缸里,连汤带肉煮了满满一缸子。她们尝了尝,都觉得不好吃,唯有我吃个不停,据说那天我一个人吃掉了三只青蛙。她们中有个人比较成熟,对姑姑说:她这么喜欢吃,必定是有原因的,反正又不花钱,她想吃就让她吃,天天吃,吃够为止。她的话为姑姑们的玩乐时光找到了主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跳绳,就是抓青蛙。据姑姑说,她记了账的,我足足吃了一百只青蛙。
一百只青蛙进肚后,我的腿真的好了,姑姑比我的亲妈还高兴,非要带我去拍张照片,纪念一下。照片上,姑姑坐着,我站在她旁边,一只手搭在她大腿上,我的两只脚尖直直地指向前方,难以想像它们曾经向内撇成一字型。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青蛙到底能不能补钙,但我那曾经缺钙缺到残疾的腿告诉我,也许那一百只青蛙真的有点用,不然我不能解释我的腿何以长成如今的样子,要不就是背娃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它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干预了我的髋关节发育。
一百只青蛙帮姑姑赢得了“有脑子”的美名,他们都说,照这么下去,她将来差不了。其实,我倒不觉得姑姑多有脑子,我觉得她顶多就是眼疾手快罢了。有一次姑姑得到一个机会,一家商店进了大批鸡蛋进来,因为运输途中发生了点小意外,破了很多鸡蛋,需要有人把破损的捡出来,作为报酬,这人可以把破损的鸡蛋带回家。作为姑姑的小尾巴,我当然也去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鸡蛋,堆满了整间房子,一层一层,米糠塞缝,破掉的蛋壳里淌出金黄的稀屎一样的鸡蛋液,腥味逼人,也有些只破了一个针尖大的小洞,并没有蛋液流出来,姑姑喜欢捡这种相对干净些的鸡蛋,她左手拿着一只塑料盆,右手戴着一只棉线手套,不一会就捡了小半盆。当她捡到第二盆的时候,我瞅见了姑姑的秘密,她并不是一味寻找那些有破损的鸡蛋,而是在敲,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好鸡蛋,准确地向另一只好鸡蛋敲去,被敲的那只立即破了一个洞,甚至可能两只同时被敲破,既然破了,它们理所当然应该被放进塑料盆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秘密。回家的时候,姑姑换了一只大盆,把两只小盆里的破鸡蛋合在一起,她顶着满盆破鸡蛋,单手叉腰,逶迤而行。我追上去问她:你不怕别人看见你敲鸡蛋吗?好多好鸡蛋都被你敲破了。她直着脖子,为了瞪我,眼珠子差点滑出了眼眶:我有那么傻吗?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吃鸡蛋,青椒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咸菜炒鸡蛋,苦瓜炒鸡蛋。我找了个机会再次问姑姑:被人发现的话,会挨打吧?
谁敢打我?除了你!姑姑指指自己的右肩,我赶紧闭嘴。
二
很快姑姑又长出了第二朵桃胶,这次与我无关。
那是她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她手里有了钱,也有了几个好姐妹,她们年龄相仿,没事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一天,她们当中有一个突然问姑姑:你咋还连耳洞都没打呢?到时候光秃秃的咋办?耳环在我们那边是女性的传统饰物,据说以前的女孩,三四岁就打了耳洞,成年以后,尤其是出嫁那天,必须把最好看最昂贵的耳环戴上,否则娘家脸上无光。姑姑说她不敢,她可能是疤痕体质,会留疤的。那个姑娘说:一打完就弄副纯银的戴上,保证没事。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银耳环借给姑姑用几天。盛情难却,姑姑在几个姑娘的陪同下来到打耳洞的地方,从头到尾不到两分钟,两个小洞就打好了,擦净不多的血迹,姑姑立即戴上好朋友提供的银耳环。一个星期过后,耳洞收干,耳环挂在洞里活动自如,姑姑把它取下来,还了回去。她的新耳环还没买好,她还在等下个月工资。好不容易工资到了手,家里发生了件什么事,她的工资必须贡献出来,耳环泡汤,只能再等一个月。等她终于把耳环买回来时,发现怎么也戴不进去了,再次来到打耳洞的地方,那人说,你不该取下来的,你一取下来,新打的洞就长满了。不知为什么,姑姑没同意再打一次,她想过一阵再说。没过多久,她的耳垂开始发痒,挠过几次之后,她感到耳垂似乎在变厚,但并不疼,便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洗脸的时候,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发现两只耳垂上隐隐约约有了突起物,这才想起右肩上那块桃胶,但为时已晚,桃胶很快堆满了耳垂,姑姑从此失去了打耳洞的机会,因为没有哪副耳环能大到穿过那朵厚厚的桃胶。
我妈笑她:你的身体一定是用最廉价的皮质做的,自愈机制这么低级。姑姑说这不怪她,怪她妈,也就是我奶奶,她说奶奶生到她这里,一定体力不支,敷衍了事,所以她各方面质量都不高。
姑姑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我爸是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当别人热泪盈眶地讲起母亲时,我眼前常常会晃过姑姑的身影,因为那些令人感动的由母亲来做的事情,通常都发生在姑姑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几年的作文里很少写到我妈的原因,我不能撒谎,也不能拚命歌颂姑姑从而引起我妈的不满。我妈在政府部门上班,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服务员,但她每天都要进出那道威严的大门,我们家人就都觉得我妈了不起,觉得我妈的工作值得举全家之力予以支持,照顾我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姑姑身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姑姑共用一间卧室,一张床,一个衣柜,直到后来,我们之间出现了那个大个子。
他管姑姑叫小张。我们家大人都叫她爱萍,她的同事们叫她张爱萍,就是没人叫什么小张。
他姓熊,我们这边只好回叫他小態。小熊是个眉毛浓黑如墨的大个子,他有一副亮闪闪的白牙,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满嘴白牙晃得人眼晕,而当他收住笑时,浓黑的眉毛立刻变成了两把怒气冲冲的利剑,让人害怕。小熊开始频繁地进出我们家,他一来,我就故意赖在家里,我不喜欢他离姑姑太近。无数次,我怨恨地看着他们头碰头挤在一起,用彩色胶皮电线绞制衣架、花样百出的小夹子,肩并肩靠在一起看同一本画报,膝盖抵着膝盖帮奶奶剥豆荚,我也不喜欢姑姑用崇拜的眼神听着他讲地底下的事情(他在煤矿工作),更不喜欢他俩对视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个。小熊掏出一点钱给我,让我去买本子和笔,我接下钱,人却不动,我说我明天再去买。姑姑虎着脸伸出手:那就把钱还我。我说:又不是你的钱!小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望着我,浓黑的眉毛下浮起一抹怪笑。我只好出去,在门外略待片刻,马上折回来,告诉他们,今天小卖部关门。姑姑生气了:这么巧?每天都开门,就今天关门?
我的行为只有一个人支持,那就是奶奶,她在外面摘菜。她永远在摘菜,经了她的手,再黄再蔫的菜,也能马上返青,活灵活现。她对我招手,看一眼姑姑的卧室门,小声对我说:去看看你姑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哧溜一声进去,再哧溜一声回来:他们坐着说话,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
奶奶说:快给他们送杯水进去。
没过多久,奶奶又吩咐我拎着暖瓶进去给他们续水。这一次,我人还没进去就被他们赶出来了。奶奶问他们在干嘛,我说他们坐在床上。
脱鞋没有?
没有。
叫你姑姑出来,我有话问她。
片刻,我揉着脑壳出来:她打我。奶奶的脸色变了,她放下搁在膝头的簸箕,扶着膝头缓缓站起,菜叶子下雨一样往下直掉。我早已自动走到她身边,让她把手放在我肩头,我们一起走向堂屋,走向姑姑的房门,姑姑把房门闩上了。奶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爱萍啊,这么好的太阳,躲屋里头干啥?不怕长霉啊?出来!跟她拍桌子的气势相比,奶奶说话的声音明显要弱许多,但那已经是她最高的声音了。据说奶奶四十八岁才生姑姑,生下姑姑后整整两年没下床,等下床的时候,完全变了个人,十十足足一个老太婆了。大家都说姑姑真狠,吸光了奶奶的精气神。
屋里没动静,奶奶对我噘噘嘴:去敲门,使劲敲。这时我已紧张起来,奶奶从没拍过桌子,足见这事非同小可。没想到紧张对敲门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的敲门声听上去像猫在挠,突然“梆”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门上,掉落在地,是奶奶的一只鞋,回头一看,奶奶正怒视着房门,一只仅穿袜子的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姑姑终于在里面发出了声音:干啥?
我要晒被子,给我开门!奶奶虎视眈眈。
不一会,姑姑“咣”地一脚踢开门,抱着棉被“蹬蹬蹬”走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头发有点乱。奶奶望着她的背影骂:无家教!
小熊也跟着出来了,他的皮鞋看起来崭崭新,像刚从商店里拿出来,衬得他人也像是新的。他手里拿着一些彩色塑料丝,好像在证明他们刚才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你又在休班?煤矿这么闲?
她过生日,我特地调休回来的。
生日?我还在呢,她就过生日?年轻人,不要讲这些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