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四点，陈卓在梦中又被图图的哭声叫醒了。搞不清这是第几个晚上，她只知道好久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觉。
　　 图图宝贝，你现在在哪儿，你是否吃得好、睡得好？她起来拉开窗帘，窗外凄冷的路灯灯光将夜色映衬得更加黑暗。浑身无力地靠在窗边，她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一
　　 陈卓是兰卡的一个病人。
　　 兰卡与幕阳结婚快四年了，但一直没有孩子。
　　 他俩赶在二○一五年年底结婚，想要个猴宝宝，结果三年过去，鸡飞、狗跳、猪跑后，孩子还是没着落。他们跑了数家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兰卡的子宫内膜异位。
　　 兰卡虽是个心理工作者，但比较强势，只在幕阳的面前偶尔小女人而已。她除了性子急，还爱生气，一直都是幕阳哄着她。可从确诊的那天起，她就没好意思在幕阳的面前跳脚，连大声说话都没了。
　　 幕阳是独子，家里人又非常传统——重男轻女的那种传统，给兰卡的压力比较大。尤其是婆婆，每次与兰卡见面都问怀了没有。
　　 兰卡与幕阳说：“要不我们离了吧。”
　　 幕阳却说：“不，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办法就是兰卡不得不经历大大小小的各种检查。她也曾为自然受孕做准备，做了输卵管造影等手术。身体上的痛苦尚可承受，最难受的是一次次充满希望之后的失望。
　　 试管婴儿他们也去做了，但因兰卡的子宫壁薄，受精卵很难着床，取卵三次，移植三次，全失败。跑医院三年多，得到的只有这个伤心的结果。若她不是一名心理工作者，不懂得对自己的情绪梳理，也许早就抑郁了。
　　 幕阳心疼兰卡，拥着她说：“我们找一个代孕妈妈吧，好吗？”
　　 “什么意思？”兰卡疑惑地问他。
　　 “就是选择自卵代孕的方式，我们取自己的卵子和精子，配成功后移植到代孕妈妈的子宫里。”
　　 “好吧，只有试试看了！”疲累的兰卡接受了他的建议。
　　 可就在他们下定决心时，陈卓的到访，让兰卡的心受到震动。
　　
　　 二
　　 陈卓出生后由奶奶带，父母主要忙于工作。但三岁时，奶奶突发脑梗，永远地离开了她。从此，她在幼儿园上的是周托班，只有周末才能见到父母。周五，父母常常因为派谁来接她争吵不休，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小孩。
　　 父母每天除了忙着上班，还忙着各种应酬。母亲爱打麻将、爱进美容院。父亲爱喝酒，爱唱歌。他们有着彼此都看不惯对方的爱好、朋友和生活习惯，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爱面子，不想因家庭解体影响他们在外的形象。
　　 陈卓上学后，从小学到高中，是全寄宿、全封闭的贵族学校。记得初二时被同寝室的女生问她道：“喂，我发现方硕喜欢你哟，你对他有感觉吗？”当时陈卓对方硕只有厌恶的感觉。她眼中的方硕，就是一个吃完饭后连嘴都擦不干净的男生，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当然，她也想收到男生写的情书，也想遇到一个被他看一眼，就会脸红心跳的男生。但这个男生到初中快毕业都未出现。某一天，当她看到方硕牵着班上另一个女同学的手进入一家奶茶店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原来男生就是一个不长情的动物。从此她开始厌恶异性、排斥恋爱。
　　 高考结束那天，当她走出校门时，父母破天荒一起出现在学校大门口，捧着一束鲜花等着她。母亲上前来拥抱她，但她感受不到这个久违的怀抱有多温暖。
　　 陈卓多希望在她第一次来例假时，母亲能在身边；在她受到校园欺凌时，能找父亲替她出头；在她第一次被好朋友误会时，能向他们诉说……
　　
　　 三
　　 陈卓的父母都是政府部门的官员。他们早早就为她规划好人生，那就是大学毕业后继续到国外读研，研究生毕业后便可通过人才引进，进到他们心中认定的好单位。
　　 填报志愿时她想考艺校，可父母认为那是戏子的学校，硬逼她学社会管理学。父母从未问过她的想法，也不会在乎她的想法。她一直是在满足父母的要求，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她想做一次主。她不想考研，想开一个自己的动漫工作室，但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
　　 那天晚上，她到酒吧给同学过生日，喝了许多酒。深夜回到家时，刚好遇上应酬回来的父亲。父亲怒视着她，问：“你人不人鬼不鬼地去哪儿疯来？叫你好好复习考研，你不听。一天到晚不是四处瞎逛，就是睡大觉。今天更长本事了，弄成这副模样，还喝酒了！”
　　 从不还嘴的陈卓在酒精的鼓励下终于忍不住嚷道：“我就不想考研，不想再读书了，怎么了？光说我，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回来就知道教训我，你不也喝酒了吗？”
　　 脸红筋暴的父亲伸手就是一个耳光给陈卓扇来，厉声道：“长本事了，跟我顶嘴！明天就去报名参加考研复习培训班，否则，你就给我滚出去！”
　　 陈卓捂着脸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错怪父母了，他们每天活得也不容易。但没想到父亲打她，还撂下那句绝情的话，这不是逼着她离开这个冰冷的家吗？
　　 第二天，父母一如往常在她还没起床的时候便去上班了。她起床后，看到他们留在餐桌上的字条，上面写着考研培训班的联系电话、地址，还有父亲昨晚说过的话：“复习考研，否则，你就不是我们的女儿，就不要再回来。”
　　 果然，父母对自己考研的事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可为什么没有人来与自己沟通呢？
　　 这张字条让她下定了离开家的决心。离家之前，她也留了一张字条在餐桌上：“我已在外找到工作，边上班边复习考研。为了方便上班，在外租房子不回家住了。”
　　
　　 四
　　 陈卓在一个广告公司找到一份文案工作，试用期三个月，每月两千三百元的保底工资，勉强够吃饭。为了节省房租，她住到了大学同学元慧那里。
　　 元慧在保胎，没上班，正无聊需要人陪，所以对陈卓的到来很是欢迎。陈卓住过去才知道，元慧怀的孩子是别人的孩子，是帮别人代孕的。
　　 元慧说，毕业后她去找工作时，认识了代孕公司的人，以二十万元成交了一笔代孕生意。一个做房地产的女老板将受精卵，植入她的子宫。在她受孕后便住进女老板安排的公寓里。
　　 元慧劝陈卓道：“找什么狗屁工作?你在广告公司上班，每月也就二千多块钱的工资，吃饭都够呛。代孕一笔生意，一年就挣二十万，吃的、穿的、花的、住的不算，还有一些额外收入。你如果真想积累资金创业，不如也代孕吧。”
　　 陈卓想，反正自己今后也不打算结婚生子，不用在乎代孕的经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就这样，她动心了，加入到代孕的队伍中来。
　　 陈卓在女雇主的见证之下，做了全套体检，包括地贫、乙肝、梅毒、艾滋等筛查。一切筛选正常之后，女雇主将其与丈夫配得的两个正常囊胚移植到了她的子宫里。十四天后，受精卵便在她的子宫安家落户。
　　 当女雇主看到验孕棒上粉红色的双条杠之后，开心得又哭又笑，那种感觉让陈卓无法理解。
　　 起初，陈卓也回过家两次，去取一些常用的衣物。每次回去都没有遇到过父母同时在家的时候，她越发觉得那个家的冰冷。后来，离家的时间长了，父母分别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都说在一家外贸公司找到了工作，经常出差，所以不能常回家。父母居然相信了，从未找过她。
　　 直到有一天，陈卓挺着个大肚子在小区里散步时，被认识母亲的人看到了。
　　 此人是母亲的一个下属，逢年过节都要到家里来送礼，在家里看到过陈卓，所以把她出卖了。
　　 怒气冲天的父亲将陈卓押回家，她一边被父亲扇着耳光，一边听着痛哭流涕的母亲怒斥。他们说，她把他们的脸都丢尽了，问孩子是谁的？要么赶紧结婚，要么去把孩子引产了。至此，她都没有说出孩子是帮别人代孕的。
　　 第二天，当他们押着她去医院做引产手术时，她想办法联系上雇主，在雇主的帮助下成功逃出了父母的手掌。
　　 之后在雇主给她换的新住处，她没下过楼，直到临产时去医院。
　　 她在心里给孩子取名，叫图图。
　　 图图生下来时，是一个粉咚咚、肉嘟嘟的小女婴，浓密的卷发，大大的眼睛。她就只看了一眼，图图便被抱走了。也就是这一眼，让她日后整晚地睡不着觉，偶尔迷糊一会儿，不久就会被图图的哭声叫醒。
　　 现在陈卓的银行卡里确实有钱了，但二十万够不够开公司她不知道，也没有心思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团肉。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啊，尽管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
　　
　　 五
　　 长大后的陈卓一向遵从着自己的行事逻辑，独来独往，没人可以了解和走近她，她也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和感受。
　　 第一次孕检时，大夫说孩子是女孩，一旁的女雇主便开始神经质般地念叨自己要给孩子买粉红色的衣服、粉红色的婴儿车、粉红色的玩具……那一瞬间，陈卓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工具，一个被买来用于服务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工具。
　　 陈卓突然从检查的床上坐起，说：“我要堕胎，我要终止协议。”
　　 女雇主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指责她道：“怎么可能终止，你想当一个杀人凶手吗？”
　　 陈卓不管不顾地咆哮着说：“无所谓，生活已经杀死我很多次了！”
　　 女雇主一边哭着，一边跪下来求她：“求求你了，孩子是无辜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只要你答应生下来，提什么条件都行。”
　　 陈卓看着扑在她怀里泪流满面的女雇主，心又软了。
　　 从此女雇主陪着她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散步。天凉了，给她加衣，天热了，为她扇风。女雇主没有为了孩子的成长限制她的饮食。她想喝奶茶时，给她买，想吃炸鸡也给她买。她乐于接受这种“母爱”一般的关心，尽管她知道是缘于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但随着图图被抱走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关心戛然而止。月子满了，女雇主派来照顾她的月嫂也走了。她不敢与父母联系，所以这个世上又只剩下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图图让陈卓明白，她原来这样喜欢孩子。也是图图让陈卓明白，没有轻易赚到手的钱，代孕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能承受的。早知道二十万会让她生不如死，她绝对不会走上这条路。
　　
　　 六
　　 陈卓不想就这样死在出租屋里，所以，来到了兰卡的心里咨询所。
　　 她推门进来时，吓了兰卡一跳。身着一套松松垮垮的黑色休闲运动装的她，披在肩上的一头长发凌乱而油腻，藏在留海下面的双眼，空洞、麻木，了无生气。面无表情、四肢僵硬的她走进来后没有跟兰卡打招呼，径直坐在了兰卡对面的沙发上。
　　 是什么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变成了这样？
　　 兰卡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的手里，触摸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兰卡坐下后，努力将自己的面容调整到最佳，然后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陈卓双手捧着纸杯喝了一小口水后，便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整个人又缩回宽大的沙发里。
　　 十分钟过去了，陈卓没有开口。
　　 “怎么了？”兰卡终于忍不住开口先问道。
　　 “图图没了。”陈卓弱弱地开口了，声音干涩无力。
　　 “图图是谁？”兰卡柔声问道。
　　 “图图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陈卓边说，边开始发抖。
　　 兰卡起身坐到陈卓的身边，将她拥在怀里。抖得更历害的陈卓终于哭出了声音，泪水浸湿了兰卡的肩膀。
　　 等陈卓将此前的经历告知兰卡，是在第二次来访的时候。陈卓的经历刺痛了兰卡的心。
　　 兰卡曾认为，自己不像其他找代孕的女人。她们有的想保持好身材，有的怕疼，有的怕烦!有的因为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好稳定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有的因为有钱，想以代孕的方式打掩护，多生孩子。
　　 兰卡曾想，自己只是身体有病，不能自然怀孕。所以，找人代孕是正大光明的，是说得过去的，心里没什么愧疚。但陈卓的到来，让兰卡知道，自己错了。
　　 陈卓怀了十个月，生的孩子却不属于自己，怎么会不心疼？尽管她的初衷是为了钱。天下女人谁不心疼自己肚子里生下的孩子？也许有，但兰卡相信是极少数。
　　 确实有的女孩去代孕是为热眼的钱，是为了改变生活环境，而陈卓不是。她不是天生就学坏的女孩子。她不是为了吃好穿好，不是因为懒惰，只是为了积累创业的资金。
　　 “误入歧途”的陈卓，闯入了代孕的行业里，产后患上要命的抑郁症，哪里还像个刚二十出头的姑娘?
　　 兰卡知道将陈卓从泥沼里面拽出来不容易，但她暗下决心一定尽力而为。
　　 兰卡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助陈卓重拾信心，让她怀揣对未来爱人的期待、对家庭的憧憬、对真正属于她的孩子的盼望，重头来过。
　　 毕竟，陈卓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