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太行鱼水情(散文)
一
金秋十月,当年部队宣传队部分老战友们相聚古城。高兴和激动之余,一位战友问我:“老排长,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到风头村慰问演出那回不?那个冬天,山里真冷啊,可把咱们冻坏了。那里的乡亲们真好哇,全村凑白面给咱们包饺子吃。现在想起来,那顿饺子真叫一个香啊!”
这位战友的话没错,风头村的乡亲们给我们包的饺子,是我吃过的最香也是最好吃的饺子,那个味道我永远也忘不了。而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乡亲们那朴实的话语,憨厚的笑容和真挚的眼神。也就是那次到风头村的慰问演出,让我感受到了老区人民对子弟兵的深情厚谊,也让我对军民鱼水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二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部队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开始冬季野营拉练,在广袤的大地上顶风冒雪演练打、走、吃、住、藏等各项作战技能。我们部队选择太行山深处的风头村作为驻训点,一头扎进了太行山里。
风头村位于北太行山深处的山洼里,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但那里的乡亲们却朴实、善良。村子不大,拢共也就百十户人家,但却有几十户是军烈属。
太行山区本就是革命老区,风头村在抗战时期曾经是冀中军分区的堡垒村之一。全村有20多名共产党员,黄永胜、肖克都在村里住过,白求恩医疗队在村里抢救过八路军伤员。在艰苦的战争年代,这里的乡亲们和八路军共同反扫荡,经受了战争血与火的考验。
新中国成立之后,村里的乡亲们对人民子弟兵依然有着特殊感情。战争年代虽然早已成为旧事,但是乡亲们依然记得当年那些威震敌胆的名字,张口就是肖克、杨成武、马辉,就像提起他们的父辈一样熟悉、亲切。那些反扫荡杀鬼子的传奇故事,在小山村里一代代相传至今。如今解放军野营拉练到家门口,小山村立刻变得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
乡亲们拿出战争年代支援八路军的热情来接待子弟兵,把家里舍不得吃的柿子、黑枣拿出来给子弟兵吃,村里最好的房子都腾出来给子弟兵住。
自打子弟兵住进村里后,草色的军装染绿了小村狭窄的胡同,嘹亮的军歌给寂寞的山村平添了些许生气。子弟兵就像当年的老八路一样,进门时大娘、大伯叫得那叫个亲。他们挨家挨户访贫问苦,帮生产队修路造田、清理街道。忙乎了一个集(5天)之后,小村彻底变样了,到处干净整洁,到处欢声笑语,到处都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太行山的冬天虽然寒冷异常,但那一年的太行山里,无论是战士还是乡亲们心里都跟揣了一团火一样。从乡亲们和年轻的战士们见面之后,这把火就被彻底点燃了。
谁都没想到,在战争的硝烟早已远去的今天,太行老区的乡亲们心里还念着子弟兵。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比任何政治课都管用。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彻底明白了人民子弟兵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深刻含义。
为了配合部队拉练,我所在的部队文艺宣传队一直跟着拉练队伍,走一路宣传一路。今天晚上按照首长指示,准备给风头村的老乡们演出,年轻的队员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三
政治处主任亲自带着我们赶往风头村,那时候部队条件也不是很好,我们坐的是带着棚子的解放卡车。虽说有棚子可比敞着也强不到哪去,况且还要带上服装、道具、乐器、灯光和发电机,人只能挤在各种箱子中间避风,然后把背包打开把战士们围住。
冷是肯定的,但还有比冷更难受的。山区的路不好走,都是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卡车就在这样的路上颠簸,前面的车扬起的尘土从缝隙里钻进来,落了我们一身一脸。这滋味真不好受,但战士们没一个叫苦埋怨的。
我们赶到风头村村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当我从卡车上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只见村头黑压压站了一片人,有的打着手电,有的提着马灯,打手电的是我的驻训部队的战友们,提着马灯的是乡亲们。
当我的双脚刚落地的时候,冻僵的双腿一时吃不上劲,我一下子趴在了车轮旁边。还没等我站起来,就听一个老大娘的声音传来。
“娃冻坏啦,快把娃抬家去呀!”
紧跟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还等啥呢,快把孩子们抬屋里去,快呀!”
当我扶着车轮努力战起来的时候,只见乡亲们潮水般的涌了过来。卸车的卸车,抬东西的抬东西,背人的背人。
一个大哥把我背在身上,任凭我怎么推辞他都不松手。跟着大哥的那位大嫂把棉袄披在我背上,不停地用手拍着我的后背和双腿。她一边拍一边说:“就到家了,到炕头上捂捂就好了。”
我看看四周,发现我们宣传队的队员们不是被乡亲们背着就是被搀扶着,每个队员身边都有人使劲拍打着胳膊腿。就这样,我和我的战友愣是被乡亲们背着、搀扶着一直把我们送到了热炕头上。我没说一个谢字,因为我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了。我想,我的战友们也和我一样。
我后来才知道,乡亲们知道我们要来村里慰问演出之后,从晌午就忙碌起来了。当时村大队部门口老老少少围了一群人,大伙都是想来搭把手帮个忙的,那情景就跟当年支前一样。
老支书让民兵连长带着青壮劳力收集木板、围场搭台,又让妇女主任做好后勤保障,最后还要村里小学停课一天,让老师带着学生们清扫街道。乡亲们一阵紧忙之后,终于在太阳偏西之前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乡亲们的情谊点燃了宣传队每一战士心里的热情。我的腿刚恢复知觉就从热炕头上下来,带领队员布置舞台,架设照明设备。小村没电,就用部队发电机发电照明。
四
天黑透了,北风飒飒,寒气逼人。可村头打谷场简易戏台前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部队指战员们早已就位,他们把群众围在中间,山里风大,战士们是给乡亲们挡风呢。
裹着厚厚棉衣的乡亲们和战士们拉着家常,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队列里跑来跑去,有胆子大的还扎进正襟危坐的战士们怀里,嚷嚷着:“解放军叔叔怀里没风,暖和。”
部队政治处主任操着浓重的唐山老呔儿(唐山人俗称)口音作了简短开场白,其中有两句话战士们都已经背熟了:“走一庄,过一庄,庄庄都像沙家浜;进一家,住一家,家家都有沙妈妈。”
这话不知道是哪位秀才给他编的,还挺贴切。
为了取暖,后台放了一个大火盆,里面腾腾地燃烧着木柴,烟火呛得人咳嗽不止。天太冷了,舞台上的战士演员身着单薄的演出服,冻得瑟瑟颤抖。好在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演出环境,不管多难多苦,只要一登台亮相,一个个立刻变得英姿飒爽,干净利索。
开场节目是“军民联防守海疆”。台上演员的服装被北风吹得鼓鼓的,一个个小脸蛋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化妆时油彩抹的太厚了。暴露在外边的胳膊、大腿都冻紫了。乐手们不时搓搓冻麻的手指,以保证乐器发音更准。
台下的一位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来到后台,非要把自己的棉衣给战士披上,任凭别人怎么劝都不行,最后还是被老支书连拖带拽劝走了。
演出正在进行,观众里面一阵骚动,十几位中年妇女要退场。民兵连长刚要发火,妇女主任连忙解释说:“我们去包饺子,宣传队的同志们一人喝了口热汤就上台演出了。要是等演出完了再包那不就晚了嘛。”
两个小时过去了,演出也接近尾声。政治处主任看看台下恋恋不舍的乡亲们,当即下指示再加演一段京剧《沙家浜》选段《军民鱼水情》。乐队里京胡领弦,奏起欢快的过门,后台准备收拾装车的两位演员二话没说,甩开军大衣大步走上舞台,沙奶奶和指导员那段精彩的对唱开始了:
“同志们杀敌挂了花,
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
乡亲们若有怠慢处,
说出来我就去批评他……
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
驰骋江南把敌杀,
消灭汉奸尽匪霸
打得那日本强盗回老家,
等到那云开日出
家家都把红旗挂,
再来看望
你这革命的老妈妈。”
“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不知道哪位乡亲带的头,乡亲们发出一阵阵的口号声。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那是战友们发自肺腑的声音。那水乳交融,鱼水情深的场面太感人了,谁见了都会激动不已。
五
演出结束了,台下的乡亲们却不舍散去。老支书大手一挥说道:“行喽吧,再演下去非把娃娃们冻坏不可。你们不心疼,俺还心疼嘞!散了散了,都回去把炕烧得热热的,让娃娃们睡个好觉!”
吃饭时,妇女主任说:“山里人日子过得紧吧,地里不长麦子,包饺子的面粉是从各家各户敛来的。”
说着话,她手指一位正在煮饺子的大婶说:“这位大婶把给儿媳生孩子预备的白面都拿来了。”
那位大婶腼腆的说:“应该的,军民是一家嘛。”
“乡亲们辛苦了,为这顿饭你们耽误了看演出,就让我们的“小铁梅”给你们唱一段京剧吧!”
主任话音刚落,“小铁梅”站起身来清清嗓子之后,字正腔圆地唱了一段《红灯记》片段《光辉照儿永向前》。唱者饱含深情,听者如醉如痴。曲终人静,一屋子人竟忘了鼓掌。
这不是一顿普通的饺子,而是蕴含老区人民一片深情的拥军百家宴啊!
“排长,你想啥呢?”
战友的呼唤声把我从回忆中唤回,看着眼前的战友们,我不禁感叹,当年宣传队的姑娘小伙们,如今都已经年逾古稀了,但是我们心里还惦记着太行深处那个山村的乡亲们。
“排长,你是不是想风头村了?”战友又问。
我说:“我想了,难道你们不想吗?”
“想,我们也想。”
我说:“那,咱们就去!”
“好!”
深秋的太行山层林尽染,绚丽的色彩给巍峨雄伟的太行山凭添了几分韵味。一辆中巴沿着保涞路道前行,沿途两侧民居白墙黛瓦,柿子树枝头挂着橘红的小灯笼,缤纷的野花开得正艳。山路蜿蜒但却平坦宽阔,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颠簸和飞扬的尘土。
战友们都在感叹如今变化真大。宽阔的柏油路一直通到了风头村口,昔日那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如今竟变得跟花园一样美丽。大家都说:“找不到一点当年的模样了。”
中巴停在风头村口,我和战友们互相搀扶着下了车。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风头村,一个个努力地凭记忆寻找当年的样子。
“那不是,小铁梅吗?天爷呀,真的是你呀!”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拍着巴掌迎了过来,她身后跟着好几个老头老太太。我仔细一看打头的这老太太,突然认出,她不就是当年那个妇女主任嘛。而她身后跟着的那对老夫妇,不就是当年背着我和给为拍腿的大哥大嫂嘛。
“小铁梅”毕竟比我岁数小些,记性好些,她一眼就认出了妇女主任。姐俩紧紧抱在一起,想说的话全变成了泪水和拥抱。快五十年了,老支书、老民兵连长早已过世。当年那些熟悉的乡亲剩下的不多了,但拥军优属的传统依然没丢。
当妇女主任领着我们走进村里,告诉乡亲们当年宣传队的同志又回来了的时候,村里顿时热闹起来。很多头发花白的人围了过来,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些人就是当年那些娃娃。
我问是谁当年扎进解放军叔叔怀里说暖和来着,结果所有人都笑着说:“是我。”
说不完的思念,唠不完的家常,一帮人边说边流泪,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满满的。又到了分别的时刻,乡亲们将我们送出村口,和当年送我们离开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