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飞扬】红虫(小说) ——爬行的生命
山羊站在屋子里有些局促,说:“我不能喝酒,我开车呢。”
“车不是停在下面嘛,今晚又不让你回去。”燕脂说,将两只杯子倒满了,淡绿色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苦味。
山羊坐到了沙发上,环顾着屋子问:“你常一个人来这儿啊?”
“嗯,”燕脂将杯子端给他,说:“我一个人来这儿怎么了?你们是金屋藏娇,我藏个金屋。”说着在山羊的旁边坐下。
山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说:“那还是你更胜一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燕脂递过来的酒,立时被这酒浓郁的度数和苦味呛得皱了皱眉头。
“喝不惯吗?”燕脂倒很自如地喝了一大口,“这是我最爱喝的德国苦艾酒,又苦又烈,仿若人生。”
山羊听到她说“仿若人生”,又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幽怨,就说:“人生怎么了?人生不是挺好的嘛。”
燕脂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说:“你觉得人生挺好?也对,你们的身边都是亲人嘛,你是老太太的侄子,常武也拿你当亲兄弟,你们是一家人。”
山羊见她神态伤心,忍不住安慰道:“什么一家人,你知道他们的性格,谁跟他们也成不了一家人。你别想那么多就好了。”
这时候,卧室里传来了清脆的撕纸的声音。燕脂和山羊同时回过头去,见仔仔不知何时下了床,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袋子已经被他撕裂,里面的文件洒落在地上。
燕脂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屋去,慌忙地将地上的纸都收起来。山羊见她走路已经有些摇晃,知道她是喝多了,也跟了进去。燕脂已经将纸急忙地塞进了床头抽屉,又顺手将抽屉锁住,把钥匙握在手里,可能是怕仔仔再次打开。
仔仔是个破坏力极强的孩子,文件袋在他手里很快就变成了碎纸块被丢在地上,隐约还可分辩出断断续续的“赢远律师”几个红字。
“没弄坏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山羊问。
燕脂轻声说:“嗯,没事儿。”刚站起来,身体便向旁边倒去,山羊向前一步,接住了她。
她显然已经醉了,靠在山羊肩上,半闭着眼睛,说:“呵呵,没事。”
山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轻盈、柔软、又充满忧伤,即使她美且性感,也让他不忍心亵渎。
“你睡哪儿?我扶你去休息吧。”山羊说。
燕脂摇摇晃晃地站住,又走向客厅的沙发,说:“把酒喝完,不要浪费了。”
她踉跄地奔着沙发走过去,在要摔倒的一刹那,扶住了沙发靠背,与此同时,山羊也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索性向后一仰头,正靠在山羊的肩上。“喝醉的感觉还挺好的。”她说,抬头抚着山羊的脸。
山羊的脑子一片空白,低头吻住了她。
早上醒来时,燕脂发现自己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仔仔也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得正香,他昨晚弄了一床一地的画笔已经收拾干净。燕脂走出卧室,见山羊正在厨房里熬小米粥。
“你的胃难受吗?冰箱里只有小米,我又没有房门钥匙,不能下楼去买,你一会儿喝点儿吧。”山羊说。
燕脂只是看着他。
“这是你理想中家的样子吗?”山羊问。
有一个体贴的丈夫,过平淡无奇的生活,这的确曾经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你想过离开他吗?”山羊见她沉默着,又问。
“啊——”卧室里传来了海豚音一样的尖叫声,是仔仔醒了。
燕脂连忙返回了卧室。不一会儿,她抱着仔仔从卧室中出来,见山羊已经盛好了小米粥在碗里,就问:“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完全信任的关系吗?”
她这样一问,山羊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常武的关系,燕脂和常武的关系,燕脂和自己的关系。
他低着头说:“你,你可以信任我。”
山羊是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从她父亲出事到现在,山羊一直在按着她的托付做事,并且对一切守口如瓶。他们越来越像一个共生体。
“咦,我的门怎么没锁?”房门突然被打开,吴小颜说着话走了进来,随后常武也跟了进来。
山羊一转身,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突然和尴尬。
“呃,”山羊说,“大姑让我来找保洁,上去给她打扫房间。”
常武也干咳了两声,说:“咳,咳,你这几天都没去矿上?没事儿上去看看,疗养院里能有什么事儿!”
山羊低下头,“嗯”了一声。
吴小颜掩饰着尴尬,说:“疗养院怎么没事儿啊?说得好像我们这些人都闲着是的,白拿你工资了?”
山羊说:“那我走了,保洁说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侧身从两人身边走了出来。
吴小颜见山羊出去,回身娇嗔地捶了常武一拳,问:“他不会说吧?“
常武说:“他跟谁说?没事儿,我的事儿都不瞒他。”
“我觉得,他跟你们家那位也挺近的。”吴小颜说。
常武说:“是,他们俩都有点儿榆木脑袋。再就是,他们对仔仔都挺上心的。”
吴小颜忽然想到什么,试探地问:“仔仔将来怎么办啊?你不想再生一个呀?”
常武说:“不是跟你说了嘛,是个榆木脑袋,死脑筋。我说给仔仔办一个残疾儿症,可以名正言顺地再要一个,她说什么都不肯办。不面对现实。”
“那你就不要了啊?”吴小颜脱了外衣,挂到衣架上。
常武凑过来,说:“你给我生一个吧。”
吴小颜撅起嘴说:“那你还每次都让我吃药。”说着把手伸进衣架上的皮包里翻找。
十五.看病
郎三榆在三天后又来了春山疗养院。
这一次他又带来了两贴新膏药。
他把旧膏药从燕脂的腰上揭去后,有许多黑色的膏药残留在了燕脂的肌肤上,他一边用湿纱布慢慢擦拭,一边观察她腰部骨头愈合的情况。郎三榆发现,燕脂虽然看起来柔弱,身体的愈合能力却分外顽强,只三天的时间,她的伤部基本上已经长好了。
“最近有什么感觉?”他问。
燕脂趴在床上说:“贴膏药的地方特别痒,你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了了,是不是贴的时间太长了?”
郎三榆说:“痒是新的组织在生长,你的身体愈合的很快,说明你的体质不错。我给你上一点儿止痒的药吧,再给你换上新的膏药。”
他说着又到牛皮药箱里去找,这一次是一瓶绿色的药膏,他将药用手涂抹在燕脂的腰上,燕脂顿时感觉到皮肤凉凉的,有种格外舒服的感觉。
“这是什么药?止痒的效果这么好?”燕脂问。
这时候杨玉琴牵着仔仔推门走了进来,她和儿子常武一样,走到哪儿都没有敲门的习惯,她看了一眼趴在床上的燕脂和床边的郎三榆,耷拉着脸问:“什么药止痒?”
山羊坐在旁边,见她进来,站起来说:“噢,郎大夫自己配的药。”
杨玉琴是想把仔仔送过来,她要去楼下泡温泉,正听到燕脂说到“止痒”,就多问了一嘴。她这几天皮炎痒得厉害,北京医院里开的那些药膏都是抹上了只管一阵儿,搞得她身心烦燥,所以仔仔也不想看了。她把仔仔交给山羊,说:“你看着小崽子吧,我去泡会儿温泉,心烦。”她这样说着,还是好奇地走近了,看着郎三榆手里的绿色药膏。
郎三榆没有回头,却闻见了杨玉琴身上由于皮炎引起的怪味道,和一股药膏里的冰片味儿。
“您不适合泡温泉了,皮炎就都是湿热引起的,您的身体有淤堵,受潮受湿排不出去。”郎三榆说。
“蒙着说的?你又没给我看过。你们这儿的村医看病,是不是都兴能掐会算?”杨玉琴又是不屑又是嘲讽。
“呵,不用看,我闻味儿就闻出来了,您涂得那些药治不了您的病根儿,”郎三榆把手里的药盒盖上盖子,并没有装进牛皮药箱,而是顺手放在了床边,说:“要不您试试这个。”他说着看也没看杨玉琴,转身到牛皮药箱里拿出了今天带来的两贴新膏药。
山羊见状,连忙问:“还去厨房烤膏药吗?”
郎三榆说:“今天这是两贴冷膏药,不用烤。”
山羊一看,与上次那两贴黑乎乎的膏药不同,今天郎三榆手里的这两贴膏药呈淡黄的半透明状,本来就有点儿流动的欲滴感觉。
郎三榆将膏药小心地贴在了燕脂的腰上。
仔仔在郎三榆将膏药贴到燕脂腰上的时候,猛地扑到了床上,趴在郎三榆的对面,伸出舌头就在膏药上舔起来。
山羊上去一把从背后把仔仔拎起来,说:“你跟着捣什么乱!”
仔仔扬着头,一边舔着嘴巴,一边目光怔怔地看着郎三榆。
郎三榆也用他的眼睛看着仔仔,说:“还是你识货,没事儿,吃吧,那上边有蜂蜜。”
他这样一说,燕脂果然也闻到了股丝丝的甜味儿。
“为什么放蜂蜜?”燕脂第一次听说膏药里还能放蜂蜜的。
郎三榆忌讳着屋里还有其他人,隐讳着说:“蜂蜜治骨折,这是老方子了,而且它也治你别的毛病,我第一次给你把脉的时候好像给你诊出来过。”
燕脂忽然想起,在郎三榆的药房里,他说过自己的内分泌失调,并且说自己在吃什么药。自己常年吃的是避孕药,内分泌失调也是吃避孕药造成的吧。杨玉琴在场,她便没有接郎三榆的话。
郎三榆也很明白燕脂,他再次将绑带缠好,说:“好了,我扶你起来走走,以后每天都要起来走一走,不能一直躺着了。”
杨玉琴见一直没有人理自己,便伸手把床边的药膏拿起来,对山羊说:“一会儿把药钱给大夫结了。”说完就出去了。
燕脂在山羊和郎三榆的搀扶下从床上下来,开始行走。
郎三榆说:“多去户外,有阳光的地方。”说着就搀着她往门外走。这时候仔仔不知从哪儿捡到一根黑色的蜡笔,扑到床上燕脂刚躺过的地方,不管不顾地乱涂起来。山羊转身上去阻止,发现床单已经被他涂上了粗粗的黑蜡笔线条。
山羊看着仔仔无奈地叹了口气。
燕脂说:“没事儿,让他画吧,噢,你帮我把被拿走,一会儿他再把被也涂了。你在屋看着他吧,我们去平台上走走就回来。”
山羊留下来看着仔仔画画,郎三榆轻搀着燕脂走了出去。
平台上,因为没有任何遮挡,阳光格外炽烈,久未出屋的燕脂有点儿睁不开眼。
郎三榆问燕脂:“太晒吧?”
燕脂一手扶腰,一手遮着眼,说:“不晒,我想念太阳。”
“从楼梯上摔下去是什么感觉?”郎三榆忽然问。
燕脂干脆闭上了眼,脸对着太阳,双手叉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说:“从人间坠落到地狱,心猛地一提,以为要死了,真摔到那儿,就不怕了,知道也不过如此吧。”
“是他故意那么做的吧?是他推的你吧?”郎三榆问。
燕脂惊异地睁开眼,看着阳光下的郎三榆,这个少年男子的皮肤稚嫩白皙,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的一般,他还有着一双婴儿一样湛蓝、清澈、明亮的眼。一个成年人,有着这样一双眼睛,如果他不是一个仔仔那样的痴儿,那他就是一个有着格外灵异能力的怪物。
燕脂在一瞬间产生了那样的想法。
“咱们回去吧,”燕脂避开了他的眼睛,“呃,像这样晒太阳,大概要晒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吧,散散步,活动一下,促进血液循环,骨头才能更好地自然生长。”郎三榆说,她没有承认她是被虐待,但他已经能断定了。
“你婆婆好像一点儿不关心你的病情,只顾她自己。”郎三榆又说。
“呵呵,”燕脂终于忍不住说,“你别揣测我的家庭关系,你就是来看病的。”
燕脂说着便从平台慢慢往卧室走了。上两次见面,她对郎三榆的印象不错,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单独相处,他让她感觉到他不太寻常,似乎有点儿危险。
走回到卧室,仔仔已经在床单上画了黑乎乎的一大片,燕脂盯着他画的看了一会儿,忽然吓了一跳。
十六.关系
仔仔在床单上涂抹的灰白的异形色块儿,分明是一只长着灰色羽毛的猫头鹰。
令燕脂看得心里一惊的是:猫头鹰的爪子下卧着一条银色的闪闪发亮的鱼。
山羊见燕脂这么快回来,便上前将在床上作乱的仔仔拎起来,要把他移到床下。仔仔却不依,他正画得尽兴,忘乎所以,山羊一抱他,他便大叫起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
燕脂看见仔仔用黑色水笔去画银鱼的头,并在银鱼头上迅速地画了两条波浪……山羊还是将仔仔抱下了床,仔仔揪着床单不放,两个人连床单一起,形成了不可开交的场面。
大概是听到了仔仔的喊叫,严姨从外面赶进来,帮着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丢在了地上,山羊这才能放下仔仔,把他放在地上的床单上。
山羊问郎三榆:“还是三天后再去接您吗?”
郎三榆说:“好。”收拾了东西,跟山羊出去了。
严姨走过来搀燕脂上床,燕脂转头看向穿衣镜,穿着银灰色睡衣的自己真的很像一条陆地上的鱼。
“她呢?”燕脂轻声说。
严姨说:“刚让我给她涂了那个药膏,好像很舒服,睡了。”
“北京那边的续保手续办好了?没问题吧?”燕脂问。
“你放心。”严姨说话时头也不抬,甚至看不见她张嘴,但她的神态却很坚定。
燕脂说:“拖得太久了,我快要活不下去了,你觉不觉得我像一条鱼?没有水的鱼。”
严姨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不动,声音仿佛是从她的鼻子里发出来的:“你得沉得住气,你爸爸是怎么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