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雨，沥沥拉拉地下了十几天。
　　 丽云透过窗棱向外望去，院子里那棵高大的老梨树就像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站在风雨中索索发抖。往年正是梨花飘飞的时节，今年由于梨树枯枝不断增多，梨花开得越来越少。枝头上罕有的梨花经受不住风雨的欺凌，纷纷落地，无声无息地陷入院子里的淤泥中。
　　 “这该死的怎么还不来。”丽云嘟哝着，耳朵静听着窗外。
　　 楼下传来了“梆梆梆”的敲门声，丽云“咚咚咚”地走下楼梯，打开门，把一位穿着雨衣身材魁伟的男人迎了进来。
　　 这男人名叫林月生。月生浑身湿漉漉的，连脸颊上也挂满了水珠子。丽云帮月生解开雨衣的领绳，脱下雨衣。只见月生肩上扛着一袋米，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
　　 丽云接过编织袋，放在灶台边的凳子上。月生径直走进里间，放下米袋，拆开缝线，把米倒进米缸里。
　　 丽云在灶肚子里烧起了火，不久锅里便发出“啵啵啵”的声音。月生坐在灶肚子前烤火。丽云打开锅盖，把米倒进锅里，灶台上顿时冒起一阵“白烟”。
　　 月生走近丽云，弯下腰把丽云抱了起来，向堂前间走去。丽云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躺在月生的怀里……
　　 两人从堂前间里出来，锅里的饭已经熟了。丽云打开锅盖，盛了一碗饭递给月生。月生便坐在灶肚子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以后，丽云把一袋香菇递给月生。袋里的香菇有干的，有半干半湿的，有全湿的。月生提着香菇穿上雨衣便匆匆地走了。
　　 丽云盛了一碗饭，走到楼上，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房间里铺着两张床，靠近墙壁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这女人便是丽云的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婆婆全身瘫痪，身子瘦得像一具骷髅，除了偶尔转动一下眼珠子，别的地方显示不出一丝活气。
　　 丽云用手抬起婆婆的脖子，在下面垫上一个枕头，然后用勺子舀起碗里的饭送进婆婆的嘴里。婆婆轻轻地蠕动着嘴唇，半晌才吞下食物。丽云喂好婆婆之后，便推转婆婆的身子。用毛巾擦婆婆的背、臀、大腿，防止婆婆的皮肉腐烂。
　　 服侍完婆婆之后，丽云便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二
　　 丽云十八岁那年，旺叔来到甘肃泰安黄家坡。旺叔说，温州人很富有，山好水好，女孩子嫁过去可以享清福。当时黄家坡非常贫困，村人靠种洋芋过日子。村里严重缺水，丽云每天都要到五里路以外的黄河边背水。丽云与同村的巧英经不住诱惑，跟着旺叔来到温州，进入山里，分别嫁给梨树湾的李来福和林家坳的林月生。
　　 梨树湾因来福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而得名。丽云来到梨树湾的时候，那时正是梨树开花的时节。清风吹过，洁白的梨花在院子的上空飞舞起来，院子里便下起了一阵梨花雨。
　　 梨树湾地处深山，离最近的林家坳也有十几里山路，据说来福的先人当年因逃荒来到此地。那里只有一处房子，一户人家，如今只有母子两口人。母亲五十多岁，是当年讨饭到梨树湾时被收留下来嫁给来福的父亲的。儿子来福二十来岁。来福出生不久父亲不知得了什么病就去世了。
　　 来福一家远离外面的世界，除了林家坳的月生之外，很少跟外人来往。家里吃的粮食是自己种的，吃的肉也是自家养的。后来在月生的引导下，来福一家种香菇积蓄了一点钱。
　　 每年秋天，来福上山把碗口粗的枫树、槭树、栎树砍成一段段背回家里，然后给树段密密麻麻地凿上小洞，再由月生过来把香菇菌种塞进小洞里。接上菌种后的树段靠在屋后的墙壁上，天热的时候给树段浇水保湿降温，天冷的时候给树段盖上稻草保暖。第二年开春以后，树段上就长出一个个伞一样的香菇，采下来放在竹匾上烘干，由月生收购运到山外去卖。
　　 旺叔拿走一千元介绍费后就走了。第二天，母亲问清丽云家里的地址和姓名，然后把家里所剩的全部积蓄一千元钱拿出来交给来福，叫来福去镇上给丽云的家人汇过去。
　　 丽云和来福入了洞房之后，才知道来福竟然是一个不中用的男人。母亲得知后心急如焚，生怕李家绝后，忙叫来一位草药郎中给来福看病吃药。丽云只能默默地等待来福病情好转。
　　 梨树湾的生活宁静而单调，丽云想起远隔千里的亲人，心里懊悔自己当初过于草率来到梨树湾。丽云听说巧英跟月生结婚后未满十天就跑回家去了。丽云想家的时候，便给家里写信。由于路途遥远，每次都要经过两个多月才能收到家里的回信。家里人劝她回去，汇过去的钱可以退回给来福。后来派出所的民警来到了梨树湾。民警说旺叔因拐卖妇女被抓去坐牢了，他们是来解救丽云的。民警问丽云继续留在梨树湾还是回甘肃老家。
　　 丽云犹豫了一阵子以后还是决定留了下来。在她看来，来福母子俩的心灵就像院子里的梨花一般纯洁无瑕。她不忍心伤害善良的来福和仁慈的婆婆。
　　 有一天上午，婆婆叫丽云去林家坳把月生叫过来给香菇树段接种。经过翻山越岭，丽云到了中午的时候才到林家坳。
　　 林家坳也只有月生一户人家。月生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自从巧英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娶到老婆。家里还有父母两位老人。
　　 午饭后，月生便跟丽云一起前往梨树湾。丽云在前面走着，月生在后面跟着，山间不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由于月生常常来梨树湾，丽云和月生原本就熟识。月生看见丽云窈窕婀娜的身材，于是就开玩笑说：“妹子的身子真好看。”丽云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只当没听见。月生见丽云没恼，便愈发大胆了，于是又说：“妹子的皮肤滑溜溜的。”丽云想自己如再不理会，月生便会得寸进尺，于是转身说：“阿哥说话尊重点。”丽云的声音又尖又细，听得月生骨头软酥酥的。
　　 上坡的时候，月生看到丽云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得很吃力，便忍不住伸手托住丽云的腰往前推了一下。丽云转身瞪起杏眼说：“阿哥，你放尊重点。”
　　 月生毕竟不是鲁莽无赖的男人，他见丽云生气了，便再也不敢拿丽云玩笑了，于是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在路上走着。丽云正值青春年华，来福又不中用，如今被月生一激，不免春心涌动。此时天气正热，丽云感到浑身火辣辣的。丽云偷偷地瞄了一眼月生，只见月生敞开衬衫，胸部露出了宽阔厚实的肌肉。丽云不知不觉放慢脚步，渴望与月生更接近一些。
　　 天空浓云密布，丽云和月生渐近梨树湾。忽然一个电闪紧跟着一声巨雷，哗哗地下了起了大雨。丽云与月生急跑着，忽见路旁有个土地庙，于是两人就躲了进去。
　　 两人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丽云靠在墙上，雨水顺着脸颊两边的秀发往下滴，衣服紧贴着身子，整个身子愈发显得凹凸有致。月生靠在丽云的对面，不免瞪大眼睛看丽云。丽云见月生看她，心里不免“咚咚咚”直打鼓，胸前一起一伏的。月生热血沸腾，不过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筘住丽云亲了起来。丽云感到一阵目眩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不久土地庙里便发出喘息声、呻吟声。
　　 一阵疾风骤雨之后，丽云感到自己真正做了一回女人。
　　 雨继续下着，丽云远远看见来福拿着伞从山下走了上来。丽云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里不免紧张得蹦蹦直跳。
　　 来福到了土地庙，把伞递给月生。他自己与丽云合撑一把伞。路上，来福把手搭在丽云的肩上，丽云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只顾低头走路不敢说一句话。
　　
　　 三
　　 来福的病总不见好转，而丽云自从与月生有了那次以后，夜里便时常梦见跟月生做那种事情。月生尝到甜头之后，便借故频频来梨树湾看丽云。
　　 丽云觉得自己不能做对不起来福的事情，于是每次月生过来，便有意回避。有一次丽云一个人在家里，月生进来了，丽云躲避不及。月生便抱起起丽云往堂前间走去。丽云虽已春心荡漾，但她立即又清醒过来。于是挣脱了月生，骂道：“你要死了吗？快走开。”月生感到“强扭的瓜不甜”，于是就放下丽云悻悻地离开了。
　　 丽云在梨树湾又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时间。有一年春耕之后，丽云发现来福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了。丽云和婆婆只说来福太辛苦了，于是赶紧叫来福在家休息调养。可是来福的境况竟越来越坏，后来发现身体上的疤口处渗出点点血斑。母亲猛想起当年来福的父亲临死前的情景，顿时觉得大事不好。于是叫来月生，一起把来福送到县医院里。一检查，才知道来福患的是“白血病”，现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叫家人为他准备后事。
　　 来福回家后没几天就去世了。母亲和丽云欲哭无泪，遭到天打雷劈般的痛苦不堪。
　　 丽云想，自己的男人没了，又没留下子女，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甘肃老家了。但她看到婆婆自从没了来福以后，整天哭哭啼啼的，后来人也变傻了，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婆婆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丽云想要是自己走了，婆婆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于是丽云打定主意，决定留下来陪伴婆婆，等婆婆过世了以后再回甘肃老家。
　　 婆媳俩相依为命，仍然种庄稼放香菇过日子。月生时常过来帮忙。
　　 月生跟丽云说：“妹子，我们一起过吧！”但丽云已拿定主意要回甘肃老家的，她怕耽误月生，于是便劝月生说：“生哥，你不要为了我耽误你自己。你找个女人成家吧！”但偏偏月生是一个痴情的男人，一心想着丽云改变想法嫁给他。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婆婆去屋后坎上摘南瓜。婆婆不慎踩空了脚跌了下来，摔坏了脑子，不能开口说话，全身脖子以下部位全失去了知觉，瘫在床上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丽云又只好承担起服侍婆婆的职责。丽云想一向善良厚道的来福一家却连遭厄运，老天真是不公平啊。又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来福一家人的债，这辈子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还债了。
　　 婆婆瘫痪以后，丽云地里的庄稼种不下去了。月生帮丽云在镇上上了低保，月生也不动丽云低保存折上的钱，每月给丽云送来米、油、盐以及别的生活用品。好强的丽云不愿空受月生的资助，仍然种香菇，收益不管多少归月生所有。丽云觉得月生确实是有情的男人，没有他，她和婆婆就无法活下去。但她又不愿意跟月生不明不白地生活在一起，也不想自己肚子里留下月生的种子。于是她与月生约定每月确定日子见一次面，其余的时间便不让月生进门。
　　
　　 四
　　 想起自己的遭遇，丽云抽泣起来，眼眶里噙满了伤感的泪水。她看见婆婆眼巴巴地看着她，便忍不住扑在婆婆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雨依旧下个不停。由于山上不断有泥土被雨水冲刷下来，流过院子前面的溪水变得异常浑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丽云吃了晚饭之后，关紧窗户，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渐渐深了，忽然屋子的后山塌下一大片，泥土、石块肆虐地滚落下来，房子“哗啦”一声被推倒了。床翻了过来，丽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丽云从睡梦中惊醒，急忙伸手去摸睡在里床的婆婆。四周一片漆黑，翻倒的房屋不断地发出“啦啦”的响声。丽云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婆婆，于是急忙抱起婆婆往外钻，最后从一个缝隙里爬到屋外的空地上。
　　 冰冷的雨水砸到丽云的身上，冷得丽云牙齿咯咯直打颤。丽云发现自己光着脚，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裤。婆婆身上的衣服也早已湿透了。该去哪里避一避雨呢？丽云想起半岭上有一个土地庙，于是就背起婆婆往山上走去。
　　 院子和山岭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用松树杆搭成的木桥，溪水哗哗地从桥下流过。丽云背着婆婆来到桥边，由于天黑，桥面只显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桥不长，但很滑，丽云想：自己和婆婆要是摔倒桥下就上不来了。丽云不敢站起来，她跪在桥面上，一只手扶住肩上的婆婆，另一只手摸着桥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硬邦邦的树杆扎得丽云的膝盖针刺一般的疼。丽云咬着牙，终于过了桥。前面便是山岭，山岭没有规则的石级，又陡又滑。丽云只好半蹲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地前行着。她感到肩上的婆婆越来越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不敢把婆婆放下来歇一歇，她怕一旦放下来就再也背不起来了。她真正感受到婆婆是自己最大的累赘，要是没有这半死半活的婆婆，自己一口气就可以爬到土地庙里。没有婆婆，自己早就毫无牵挂地回到甘肃老家了，再也不要留在梨树湾受苦受难了。善良的丽云又立即想到：婆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婆婆健康的时候，待她像亲闺女似的。当婆婆知道来福不能与她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婆婆劝她回甘肃与家人团聚，组建新的家庭。婆婆瘫痪之后，为了不拖累自己，婆婆想绝食自杀。结果饿了三天三夜，饿得不省人事。是自己宰了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鸡，炖了汤，婆婆本能地喝下鸡汤，最后才活了过来。这是一位多么仁慈的婆婆啊。想到这里，丽云又鼓起劲背起婆婆向上爬。爬不动的时候，就跪在泥土上歇一会。丽云的膝盖一接触到地面，就感到被猫抓了一样剌剌地疼。丽云想，要是有个人帮帮她就好了，哪怕是轻轻地拉她一把，或者是给她探一下路。丽云立即想起了月生，平常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月生总会出现在眼前，帮她度过了难关。她懊悔自己总是赶他走，要是把他留下来自己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了。而月生早上刚走，如今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了，一切困难都要靠自己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