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夜时分，灯光渐渐暗淡下来。
　　 漫天的星光照耀着大地，给小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饱唱饿嚎的李家荣醉醺醺从歌舞厅回了家。到了家门口，他摸索着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对着钥匙眼儿转动了好几下，才打开门。进得门来，摁亮右墙壁上的灯，打着酒嗝的他摇摇晃晃地朝着沙发上歪去，岂料，却看到一个女人端坐在沙发上。
　　 大半夜的，谁坐在我家沙发上？李家荣一愣神。他强睁着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媳妇儿刘桂珍。一瞬间，他嚷开了。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灯……灯也不开，神经病啊，吓老子一跳。说完，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顺势躺了下去。在躺下的时候，他的身子微微碰到了刘桂珍的肩膀，此时刘桂珍并没有扶他，而是起身往旁边挪了挪，仍然端坐着。
　　 给老子倒杯水来……水……心里烧得慌。李家荣满口酒气。
　　 刘桂珍盯着李家荣并不作声，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李家荣拿起水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把杯子递给刘桂珍。
　　 舒服了？你今儿晚上去哪儿喝酒了？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刘桂珍接过李家荣递过来的水杯，脸色沉默，平静地望着他。
　　 什么……什么日子？李老三……接喝酒的日子呗。李家荣顺口接话。
　　 除了你的那帮狐朋狗友，是不是家里人都不记在心上了？今天晚上是我爹，你的岳父六十大寿的日子，全家人除了你都去了。刘桂珍一字一顿地说。
　　 哎呀呀，咋把这事儿给忘了？你怎么不提醒我？李家荣手拍着脑袋。
　　 还怎么提醒你？前几天就给你说了，昨天给你打电话你先是不接，晚上打你电话关机，我怎么联系你？你说！刘桂珍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而娘家弟媳那揶揄的话仿佛在她耳边又响起了。哟，咱姐夫现在有钱了，顾不上咱们穷亲戚了。姐，你别怪我多嘴，你得当心点儿，咱姐夫起歪心思。
　　 明儿老子去给老丈人赔个不是，甩给他一千块钱。李家荣显得满不在乎。
　　 钱。你以为这是钱的事儿？你知道外面的人现在都怎么说你？刘桂珍气愤地站起身来。
　　 怎么说我？管他们鸟事儿！去去去，老子要睡觉，你甭在这儿瞎嘟囔。李家荣困意袭来，不耐烦地说着，头一歪头朝里睡下了。
　　 李家荣灰色衬衣的衣领上，一个口红的印记赫然在目。刘桂珍厌恶地看着李家荣衣领上那团口红的印记，她已经记不清这已是第几次看到了。吸了吸鼻子，刘桂珍说，李家荣，咱们离婚吧。
　　 离就离，吓唬谁？李家荣睡意朦胧中吐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刘桂珍听得真真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血，冰冷。
　　 二
　　 郎才女貌的李家荣和刘桂珍曾是村里人最羡慕的一对儿。
　　 李家荣和刘桂珍的家住在一个叫白果淌的村子，因大山里交通闭塞，经济十分困难，山里头的经济作物，靠山里人用背篓背出来卖几个钱儿。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全国人民的心田，中国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慢慢的，这股春风也吹进了白果淌这个闭塞的村子里，村里的年轻人动了心思要走出去，他们不愿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一辈子窝在这个大山里，外面的世界吸引着他们那颗年轻的心。而老一辈呢，穷怕了，苦怕了，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再受他们那样的苦，走出大山去，日子才有奔头。
　　 刘桂珍和李家荣是白果淌这个小山村第一批走出大山的孩子，那一年他们才十六岁。二人来到了当时中国的大都市广州。
　　 夜幕降临后，广州城就亮起来了。广州城变成了灯的海洋，光的世界。从来没走出过大山，第一次来到大城市，一切都那么新奇。刘桂珍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又欣喜地到处张望着。那些彩灯真漂亮，一闪一闪的，五颜六色，虽说大山里的星星也是清澈明亮的，可绝不像这样绚丽。
　　 街上这么多车？咱大山里啥车也见不着一个。李家荣羡慕又沮丧。
　　 经人介绍，李家荣来到一个木材家具厂打工，他的父亲会点木工手艺，在家里做个桌子、凳子啥的还行，李家荣从小耳闻目睹，也学会了拿刨子、凿子等一些木工家什。刘桂珍呢，则到了一家餐厅洗碗，一洗就是十来个小时，工作虽累，但山里的孩子从不娇气，一两个月下来便适应了。
　　 别看李家荣年龄小，但脑瓜子灵活得很，一张嘴又甜，在厂里，只要比他大的师傅，“叔叔”“哥哥”的不离嘴，有眼力劲儿，干活不怕累，不怕脏，能吃苦，很快博取了工人师傅的欢心，师傅们都乐意教他。
　　 几年的功夫，李家荣的木工手艺突飞猛进。刘桂珍呢，也因勤快肯干，人又长得很漂亮，干了大半年后被领导看中，干起了前台工作。爱情的种子也在他俩心中萌芽生根，几年后，两人领了结婚证。
　　 那年春节，李家荣和刘桂珍俩回到了家里，在儿时小伙伴勇柱家火笼屋里一边烤火一边闲聊。勇柱是白果淌这个小山村第二批走出大山的孩子，他媳妇儿巧英是在外打工认识的，娘家在离白果淌村几十里外的一个叫刘家河的村子。
　　 勇柱要结婚了，想买套家具。虽说现在山里头已通了公路，运回来不再困难，但县城里的家具款式土气，勇柱两口儿没看中。唠嗑中，巧英说，桂珍姐，咱们在广州打工那些家具多好看！咱县城里的家具样式太土了，这买套家具得管上好些年呢，也不是三两个小钱，要是买上一年样子淘汰了，多心疼。
　　 谁说不是呢？桂珍接过话，咱们结婚的时候家荣的爹给咱做的那些柜子，实用是实用，可就是太老气了，怎么看着就像缺点啥。
　　 一旁的勇柱插话，家荣，你打工的那个家具厂家具样式就蛮好看的，我上次去找你玩儿那些家具看起来很不错哦。
　　 你看到的是我们厂生产的中档家具，还有更高档的咧。看起来呀，啧啧啧，真不赖。李家荣有些自豪地回答。
　　 说着唠着，李家荣突然动起了心思，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子里蹦出来。
　　 三
　　 一个人的人生舞台不是在别人眼中，而是在自己心中。
　　 老子要在县城开个家具专卖店。这念头从李家荣脑海里一蹦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马上他又感觉热血沸腾了。
　　 回到家，李家荣把自己的想法与刘桂珍说了。
　　 呵呵。这样的事儿你也敢想？刘桂珍笑李家荣吃了豹子胆。
　　 但是，随着两人的一再商量，刘桂珍觉得这事儿可以考虑。家荣的父母身体不好，出门在外，家荣总是担心，自己呢，也怀了孩子，跟他再上广州，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担子不轻，可让她刘桂珍一人留在家里又舍不得，干脆在县城找个门面，自己卖家具，家里头也能顾上。
　　 说干就干，李家荣和刘桂珍忙活起来了。俩人在县城里转悠了好几天，想找个合适的门面。说来也真巧了，正碰上一家家具店要低价转让，他们两口子这几年也存了些钱，东借西凑的就把这家店接下来了。
　　 门店虽有了，可家具从哪儿来呢？
　　 这一点是难不住他李家荣的。他早就盘算想好了，从他打工的家具厂进货。他知道家具厂的业务很广泛。只是这进货的钱能不能先赊着，等卖了后再付款？李家荣拿不准老板会不会同意？犹豫再三，他试着给家具厂的老板去了电话。
　　 家具厂的老板接到李家荣的电话，听了他对当地及周边地区家具市场的分析，很是赞赏，况且这些年他也看到了李家荣的进步，这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小伙子，答应他先拖货再付款，如果生意真做好了，对厂里来说，又增加了一条销售渠道嘛。
　　 对此，李家荣自然是感激不尽。一番筹备后，荣珍家具开业了。李家荣的家具样式新颖，价格公道，服务热情，销售上又很有一套，很快赢得了市场，几年间，他开了三间家具门面，并有了自己的家具生产厂。那刘桂珍呢，几年来协助李家荣忙里忙外，并自修了会计。一时间，两口子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
　　 四
　　 老话说，男人有钱就会变，这话还真不假。
　　 当很多山里人还在为那几亩薄田种不出土豆而发愁时，李家荣早已迈入了富人的行列。他身边多了一群的崇拜者，跟随者，李总长李总短的叫，他有些飘瓢然了。自此，门面的事都扔给了刘桂珍，家具厂更是隔三岔五的才去一回。
　　 男人有钱腰里硬。
　　 李家荣说话的底气足了，对待厂里的工人，也没了刚开始创业时的亲切与热情。说有一回，厂里的工人吴小军下错了一块木材的尺寸，正巧被醉酒回厂的李家荣看到了。他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着吴小军就是一顿大骂，你眼瞎了，尺寸就看不清白？
　　 不是这样的。李总，这是一块废弃的材料，我觉得昨天我们做的那个家具尺寸还可以考虑，变动一下，所以我想……吴小军辩解道。
　　 尺寸是你能随便动的，你比谁聪明？错了还不认帐，混球！李家荣不依不饶。
　　 你骂谁混球？吴小军那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气旺着呢。
　　 说你。咋？不服？醉意未醒的李家荣没想到吴小军敢顶撞他，更来气了。
　　 一来二往，两人越争越厉害，工人们赶忙围过来劝和。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谁还稀罕你这里。不干了，耀新家具厂请我几次了，让我去他那里干，我念着你的旧情，没答应。现在好，我走了。吴小军把手里的工具一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厂大门。
　　 小军是厂里的柱子，他一走，这家具厂……李总啊，变了个人哦，不再是以前和咱们称兄道弟的家荣了。工人们一声叹息，有点心灰意冷了。
　　 吴小军走了，老子这家具厂玩不转了？走着瞧！李家荣大着嗓子喊。
　　 尽管李家荣嘴里硬气十足，可事儿还真就没那么简单。吴小军走得干净，行事利索，带走了厂里好几个骨干，家具厂一时陷入困顿。刘桂珍知道此事后，和李家荣大吵了一架，你再这样下去，家具厂迟早关门！
　　 关门儿了，老子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荣嘴里硬气。
　　 你就嘴硬吧，你看看咱们厂的业绩下滑的有多厉害。现在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就咱县城新增了七八家家具店，我看有好几家的家具比咱们的样式看，质量过硬，价格还便宜点，咱们的老客户丢失了好多，你知不知道？
　　 你负责家具门面，你是怎么管理的？李家荣问。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就说上次进的那批货，我说现在市场上不流行这款了，你非要进，你到仓库去看看，一套都没卖！刘桂珍气愤地说。
　　 两个人互相责怪，越说越来气，到后来，啥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了。
　　 五
　　 婚姻是一座城，也是一面墙，墙面斑驳了，心也就伤痕累累了。就像镜子一旦打破,就会出现裂痕。
　　 李家荣揣着一肚子气，打电话叫出几个哥们儿，吃饱喝足后，又搓起了麻将牌。趁着酒意和林四全等几个人的怂勇，今儿咱玩把大的！
　　 怎么玩？赌桌上，易贵阳抽着软中华，吐出一口烟雾，慢悠悠地问。
　　 您二位都是咱县城的大老板，豪爽！让咱哥们儿开开眼界。林四全在一旁“助威”。
　　 怎么玩？你开口！李家荣并没把易贵阳放在眼里，这小子，这几年开干货铺赚了几个钱，哪能和我比！
　　 易贵阳从李家荣的神情中，看出他对自己的轻蔑之意，但他并没反驳，心里却想着今儿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嘴角微微上扬，又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他的脸上散开，李家荣看不清他的眼睛。
　　 咱今天各拿一间门面出来作赌注，咋样？易贵阳语气颇有些轻描淡写。
　　 易老板大家风范，好！林四全等几个人兴奋起来。
　　 贼心不小！妈的，老子还怕了你不成。李家荣暗自咬牙。此时的他是绝不能退缩的。就这么定，一人一间门面，愿赌服输。
　　 闻得李家荣此言，易贵阳和林四全的目光不经意对望一下。
　　 两位老板可想好了，这赌注可不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林四全“好心”劝阻着。易贵阳手里头不停地转动着一个杯子，不说话。
　　 寒怕了吧？哼！跟老子比？也不拈量拈量自己几斤几两？李家荣心里嘲笑。
　　 说话如哥们儿，做事像爷们儿。两位老板不改变主意的话，那咱们就公事公办，立字为证。林四全在一旁说。说完，看李家荣和易贵阳没意见，立即拿出纸笔写明，今有易贵阳、李家荣两人各拿出自己名下的一间门面房作为赌注。输贏天定，愿赌服输，若有一方扯皮反悔，另一方有权强制拿回对方输掉的门面。见证人：林四全。
　　 三人签字画押。
　　 紧张、刺激、兴奋、烟雾、酒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张张牌或迅速，或犹豫地出手，心一会儿到了嗓子眼儿，一会儿如擂鼓咚咚，房间里静得掉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随着易贵阳最后一张牌带着诡异色彩缓慢地出手，李家荣输了！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易贵阳抑制不住的得意，笑眯眯地对他伸出手。一霎那，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狠狠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妈的！手他妈真贱！怎么就输了呢？
　　 李老板，没事吧？要不我先送您回家，明天再来拿门面钥匙？
　　 四全，这事不急，李老板可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易贵阳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不用你，老子自己回。李家荣一甩林四全伸过来的手。
　　 六
　　 夜深了，路上的灯光像远飞的萤火虫，忽闪忽闪地越来越昏暗，整个小城像笼罩在梦幻中。几年来，灯红酒绿的日子，早已磨灭了李家荣当年的豪气。他的双脚仿佛踩在云端上，失去了重心。